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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青野棹 二十二岁 夏(1 / 2)



我睁开眼,发现身边睡着陌生的女子。



凝视着那张睫毛纤长的白皙睡脸,紧张感一点一点开始酝酿。



我驱动酒后混浊的头脑,开始按顺序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昨天我和尚人、植木先生一起,生平第一次到星级法式餐厅吃晚餐,总编辑也和我们同桌。上个月发行的最新一集大卖,接连决定再版,这场聚餐就是为了庆祝这件事。我们声势正旺,之前那段害怕被腰斩的时期就像骗人一样。



在那之后,我们前往俱乐部,因为佐都留说她朋友在那里办活动,拜托我出席。我以当红漫画家的身分被介绍给大家,女孩子们纷纷找我合照。我喝醉了酒,回家路上有个女人说她和我同方向,一起上了计程车,到这里我都还记得。



「早呀。」



女人睁开眼睛。我无可奈何,只好回了「早安」。当我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吻了我,缠住我的双腿,气氛明显往那方面发展。我岂止酒意早就清醒,而且还急得焦头烂额,晓海的脸闪过脑海。我佯装自然地撑起上半身,从被窝里抽身,总之得先把这女人送走才行。



「肚子饿了吧,要不要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我家冰箱是空的。」



「转角有间便利商店,我去买点鸡蛋和面包之类的吧。」



明明是第一次来,她为什么正确掌握了便利商店的位置?我察觉她并没有醉得那么厉害,内心的危机感更是节节高升。一看时钟,已经过了中午,于是我扯谎说自己还有一场会议要开。



「我们还能见面吗?」



女人躺在床上这么问我。「这个嘛,有空的话。」我含糊回应,迅速换好衣服,只拿了智慧型手机和钱包便走向玄关。



「时间紧迫,我先出门了,钥匙你放在信箱里吧。」



我逃也似的,不,确实是逃出了家门。最后我瞥了一眼她的脸,表情写着不满,自己是个渣男的事实被摆在眼前。我满怀罪恶感地在牛井屋吃中餐的时候,晓海传了讯息来,我战战兢兢地打开。



「今天也很热呢。御盆节连假你有什么计画?」



我松了一口气。没事的,反正是远距离,不可能被发现。昨天醉得太离谱了,喝酒还是节制一点吧。我一面自我警惕,另一方面也明白问题不在于此。



来到东京四年,我顺利染上了这个城市的风气,早就难以遏止。



从前不是这样的。销售数字迟迟没有起色,连载还面临中止危机,为了多少提升一点原稿品质,我连日熬夜。交稿后身心俱疲的时刻,我忽然好想见见晓海,好想要有人陪在身边,无论是谁都好,却还是勉力坚持了下来。



然而,到了漫画开始畅销、大笔金钱入袋,周围争相奉承追捧的时候,我便开始随波逐流了。像个初尝砂糖的孩子一样又跳又闹,被它甜美的滋味牢牢捆缚。获得满足的从容,使得我开始见异思迁。



「今年换我回去吧。」



我这么回覆晓海。我工作繁忙,老实说她要是愿意来东京我会很感激,但出轨的罪恶感促使我吐出体贴的话语,我因此更加无地自容。



离开牛井屋之后,我担心那女人还在家里,于是前往新宿的书店。拿了几本感觉派得上用场的资料书到柜台结帐,看见总价超过了一万圆,我才发现自己没确认价格。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从日常琐事都能看出自己有多松懈。



我在咖啡厅阅读新买的书时,母亲传了讯息来。



「过得好吗?偶尔也打个电话回家吧。」



在我回覆之前,她传了第二则:



「家里冰箱坏掉了,怎么办?」



又来了。明明和男友过得甜甜蜜蜜,把儿子的事情抛在一边,自从漫画大卖之后却开始频繁联络。现在我定期给她的孝亲费也不少,即使如此还不够,她还是会来跟我要。



──接下来,你们要自己管理财产会很困难哦。



前阵子,植木先生介绍了税理士给我们。我和尚人的漫画搭上了潮流,编辑部也精心行销,听说下一集的初版印量将会三级跳,连带着前面已出版的集数也将大量再版。我们会拿到惊人的版税,因此编辑才建议我们雇用专业的税理士节税。



最近,围绕在我和尚人身边的人变多了。那些点头之交反覆强调我们之间的友谊,一起吃饭时总是摆出一副我们理所当然该请客的表情。这倒无所谓,我们还左支右绌的时候也都让前辈和伙伴们请客,现在不过是换我们回馈而已。



在这当中,唯有晓海始终如一。把微薄的实收薪资一半以上都拨给家里,剩下的金额省吃俭用,放长假的时候到东京来见我。餐费基本上都是我出,但她偶尔也会拿出钱包说「这次我来付」。这样的晓海,在我心目中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冰箱买新的吧,钱我出。」



我一回覆,母亲便一秒回了「谢谢你耶」和飞吻的贴图,然后继续传来讯息:「前阵子晓海过来看我」、「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无论如何,只有晓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哦」。唯有在提及晓海的时候,母亲才会说点正经话。



到了傍晚,我回到家,女人已经不在了,让我松了口气。我往床上一倒,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味,想起的却不是昨晚的女人,而是晓海。闭上眼睛,我不知不觉沉入梦乡,醒来时已经入夜。



高圆寺站前,我们平时相约的居酒屋里,尚人和植木先生已经先到了。



「这段果然还是太赶了吧,得再加入一两个小故事才行。」



植木先生拿着平板沉思。



「篇幅再拖长的话,结构不会太松散吗?我还是希望故事节奏流畅一点。」我说。



「不要说那种像新手一样的话,追加故事不代表节奏感就会变差啊。把故事说得完整,同时维持明快的步调。」



「说得倒是简单。」



「棹,你只是单纯不想写这个桥段而已吧?」



我一时语塞。为了自然衔接后续的故事,加入角色回忆自己不幸童年的场面才更有说服力。我内心明白,但不想写。不愧是从出道前开始照看我们的责任编辑,实在敏锐。



「我说过很多次了,人格成形是分成好几个阶段的,这点无论活生生的人还是漫画角色都一样。跳过一个阶段,角色就变得单薄了。就算写起来很痛苦,也请你不要逃避啊。」



「我知道。」



「那后天之前给我新版哦。然后是尚人这边……」



还来不及抗议时间太赶,植木先生已经打开了昨天刚完成的库存用分镜档案,精准指出缺点,这下换尚人的表情开始焦急了。



「分镜太细碎了。虽然描绘细腻是尚人你的特色,但为了充分衬托出细腻的部分,有时候也要记得大胆一点。这一回最精采的一幕在这边吧,给它一个跨页也不为过哦。」



「可是这样的话,其他部分就更没有空间了……」



「那部分是棹的工作,让他再删减一点独白吧。」



「啊?刚刚不是才叫我多写一点吗?」



「这一段应该可以再删吧?」



植木先生手指的,确实是我自己也觉得有点拖沓的桥段。



从我们的作品展现出大红迹象开始,植木先生就变严格了。在我差点因为审稿太啰嗦而气馁的时候,他生气地说:「这部作品还能变得更有趣,我打算赌上我的编辑生涯让它爆红,你们不要在这种刚起步的时候就得意忘形了。」



老实说,我听了很火大。但我信任植木先生,知道他和我们同样爱着这部漫画,也对它瞭若指掌。作品每经过一次修正都越来越好,最后我心服口服。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对我这个作家来说,也是值得信任的编辑。



不过,被他指出「你不想写这个桥段」真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对我而言,故事原本是逃避现实的手段,但这种心态渐渐不再适用了。必须直视自己不想看见的事物,用读者容易明白的方式将之重组,融入故事当中才行。这与逃避正好相反,是直视自我的行为。透过把内心涌出的东西解体、再重构,我被迫了解自己,就连那些狡诈、软弱、自卑,以及它们形成的原委,都一览无遗。



「我知道了,分镜我会从头再画一次。」



在我身边,尚人使劲点头说道。以前每当被指出缺点,他总是立刻感到失落,但最近的尚人特别积极。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交到了第一个男朋友。



听说对方是高中生的时候,我很惊讶,还揶揄他说「你这样会犯法哦」,结果尚人回说,他很珍惜这个人,所以在对方毕业之前不打算发生关系。约会的时候,他也很小心让双方看起来只是朋友。即使在多样性受人称颂的现在,同志谈恋爱仍然困难重重。



尚人说,将来他们想要两个人一起出国生活。这不是很好吗,漫画到哪里都能画,无法理直气壮和喜欢的人结为连理的国家,离开也不足为惜。国家该是为了我们而存在,而不是我们为了国家而活。



「对了,刚才忘了说,已出版的所有集数都决定再版了。」



讨论告一段落之后,植木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这么说。



「植木先生,这你一开始要先讲啊。」



「抱歉,我也越来越搞不清楚跟你们讲到第几刷了。这部漫画口碑很好,在口耳相传之下越来越受欢迎,总编辑也很期待它将来成为我们杂志的招牌大作。」



「招牌?」



「听说现在的招牌作差不多想结束连载啰。」



植木先生压低声音说。漫画杂志必须有一部招牌作品,后面接棒的则尽可能找令人耳目一新的新人最好。决定作品之后,出版社会砸下大量的宣传费加以行销。



「花钱强行推销也不太好吧。」



洁癖又理想主义的尚人露出排斥的表情。



「不要误会了,作家本身具备才华和实力才是大前提。在现在这个杂志销量低迷的时代,读者会为了看招牌作品的最新话而购买杂志,同时也会阅读杂志里的其他漫画。招牌作家同时背负着其他作家的曝光度,作品要是没有这种实力,出版社哪里愿意为它花钱。」



「可是,金钱也会施加作品超越实力的魔法,这种做法太卑鄙了。」



「不是啦,所以说尚人和棹你们的漫画拥有承受这种高压的潜力,出版社认可它的价值,也非常期待未来发展……我希望你可以这样理解,提起钱的话题是我不对。」



植木先生努力解开误会,但尚人脸色还是不太高兴。



「棹,你怎么想?」



尚人把话题抛了过来,我说「不错啊」,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没见识过真正的底层,才会觉得谈钱太势利。我从小就知道钱有多重要,也亲眼见到晓海为了经济问题而放弃升学。金钱足以左右人生。假如出版社说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大量投注于我们的漫画,那我当然只能拼命把作品做好来报答了。另一方面,回想起受到金钱左右、被迫在泥地里爬行的过去,我也很想告诉自己不用仰赖那种东西,也能从底层爬上来。不,或许我只是想这么相信而已。我是不是比尚人更理想主义呢?金钱的话题太难了。



「只能顺其自然啰。」



「你认真思考啦。」



尚人白了我一眼,我装作不在乎地点了下一杯酒。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随便敷衍过去又招致误会,我把这样累积下来的所有郁闷全都投注到作品当中。在社群媒体上看见洋洋洒洒写下自己所见所感的同行,我总是羡慕他们有多写字的余裕。我嫌浪费,连一个无偿的句子也不愿意写。



喝醉酒后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晓海传了讯息来。



「很久没在这边见面了呢,工作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偶尔也想回去看看──我想这么回覆,却醉得手指不听使唤。时间已接近十二点,但当我拨了电话,晓海还是立刻接了起来。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醉意又更深了一层。



『怎么这么晚打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没来由地想听听喜欢的女人说话。



「哎,晓海。」



我们结婚吧──我差点脱口而出,在最后一刻踩下煞车。



今晚的我太洋洋得意了,因为植木先生说我们将成为下一个招牌的关系吗?太愚蠢了。我把手放在额头上,要自己冷静下来。发生一件好事之后,总是有两件坏事紧随其后,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越要绷紧神经,人生没那么简单。



『棹?』



「没什么,你最近如何?」



『很普通呀,每天去公司,还有忙家里的事。』



晓海平平淡淡地说。以前她还会逛转职网站,说想换个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但最近她不再这么说了,想必是在现在的职场找到努力目标了吧。



「偶尔也和朋友出去喝个酒吧。」



『嗯,不过晚上出门,我妈妈会担心。』



「你妈妈状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最近我教了小结刺绣哦。』



晓海换了个明朗的语调,她不太想谈到母亲。



『因为北原老师的生日快到了,她说想在手帕上绣点什么送给他。』



「男人的手帕不需要刺绣吧。」



『这是小结的心意,所以没关系,北原老师会很高兴的。』



「毕竟他连半生不熟的饼干都愿意吃了。」



聊起高中时代共同的记忆,我们都笑了。



「你常跟北原老师见面吗?」



『偶尔吧,决定要不要升学的时候他也帮了我很多忙。不过现在倒是比较常见到小结。』



「她跟你很亲呢。」



『我们也会聊到你哦,她说一直有在看你的漫画──啊。』



「怎么了?」



『刺歪了。』



骇人听闻的措辞让我瞬间吓了一跳,看来她边讲电话一边在刺绣。



我酒醉的脑海中,回想起高中时的晓海。在我书写漫画原作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的床上动着钩针。晓海稍微挪动指头,红色、蓝色、五彩缤纷的珠子便反射出光彩,像施着小小的魔法似的,我常悄悄看得入神。



「晓海,你一直都没变啊。」



在深夜仍然灯火通明、热闹扰攘的东京,我在一点一滴被这个城市驯养的同时,感受着与此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座岛上一盏路灯也没有,一旦太阳下山,便被安静得令人害怕的海包围。晓海就在那里,现在一面和我说着话,一面刺绣。这种想像逐渐解开了我内心纠缠成团的东西,在晓海面前,我不必奋战。



「我好像想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