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④青野棹 三十岁 冬(1 / 2)



来到书店,我看见植木先生亲手发掘、栽培的新人漫画家的作品,像座小山一样堆在展售区。这部漫画去年改编为动画,如今已成为社会现象级的知名大作。



──压力一定很大吧。



我以前也……想到一半,我截断了思绪。那次事件之后已过了五年,直到现在,我除了在网路上发表过那部失败的单篇漫画以外,仍然没有任何新作。不久前,植木先生邀我去喝酒,当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写些什么,我也只能回答「没有」。



──棹,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瘦了很多?



──有好好吃饭吗?只喝酒是不行的哦。



最后比起漫画,他反而担心起了我的生活起居。我看上去一定比自己想像中更憔悴吧,我的饮酒量日渐增加,现在每天要喝光一瓶威士忌。头脑总是不太清晰,眼白也变得泛黄混浊。



我把日子过得像个破了洞的口袋,心从里头扑簌簌地掉出来。这段期间,是绘理勉强把我拴在现实当中。我和绘理顺其自然地上了床、又顺其自然地不再有肉体上的关系,现在仍持续以编辑与落魄作家的身分来往。



我对创作早已没了热情也没了畏惧,在绘理她们出版社的文艺杂志上随便写些散文,但就连这些也写得磕磕绊绊。有一次我实在没有写散文的点子,还在情急之下写了那场骚动的事拿来应付交差,烂透了。



只要写出这份绝望,下个月你就能再撑下去──绘理这样鼓励我,让我见识到了编辑这种人有多么扭曲。另一方面,为了小说可以毫不留情提刀杀人的绘理却也拯救了我,是她告诉我,世上还有地方能收留我这种人渣活下去。我再也没了该守护的自尊,现在趁着这个势头写些类似小说的东西,重复着拿给绘理看,再被退稿的过程。



「比之前那次更好啰,再修正几次,感觉就很有看头了。」



我们相约在车站前的居酒屋,绘理给了我一份列印出来的原稿,上头以红字写着修正指示。交稿、修正,再交稿、再修正,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能完成它,这件事早已变得像我找绘理喝酒的借口。



「还真亏你没有放弃我这种人渣啊。」



「别担心、别担心,这个业界还有很多比你更渣的人。」



绘理看了看菜单,「请给我一杯鱼鳍酒──」她对着厨房说完,又说:



「而且,棹你也帮了我很多呀。」



绘理呼、呼地把鱼鳍酒吹凉,左手的戒指在灯光下闪耀。她和那个搞不伦恋的作家分了手,去年和一个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男人结婚了。只利用了我、没有选我当丈夫的绘理确实很聪明,或许包含这份罪恶感在内,才形成了我们现在的关系。虽然在工作上不留情面,但我想她私底下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那月底再拿给我看一次哦,还有,下个月的散文也拜托你了。」



「还要让我写啊。」



「那当然。棹你写的废柴日记,在郁闷的中年读者之间颇受欢迎哦,可能是看到废的不只我一个、我至少还比这家伙好一点,给了大家一种安心感吧?」



「我听了根本开心不起来好吗。」



曾经有过肉体关系的人,说起话来无所顾忌,特别轻松。



八点前我们离开居酒屋,绘理回编辑部,我则径直走向位于车站反方向的另一间居酒屋。这一次我不当客人,而是去打工的店员。



原以为怎么花也花不完的钱,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原因出在我母亲身上。她说想和阿达一起开便当店,因此我替他们出了创业资金,结果事后一看才发现开的是割烹料理店。母亲虽然说阿达年轻时在京都老字号的料亭工作过,但仔细一问,他其实只有短短一年的打杂、见习经验。每次经营陷入危机都得投入资金周转,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存款已经空空如也。看我目瞪口呆的反应,税理士叹了口气。



──所以我不是警告过你好几次了吗?



我自以为透过无能的母亲看遍了社会百态,但实际上,我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漫画爆红、赚了大钱就得意忘形,在晓海替我担心的时候还嫌她啰嗦。读了我的散文,觉得「我至少比这家伙好一点」的读者是对的。



结束闭店工作,深夜两点,我沿着满地垃圾的后巷走回家。时间很晚了,我轻声打开公寓的玄关大门,一个女人从屋里迎出来,说,你回来啦,外面很冷吧?



「你还没睡?」



「嗯,我换班了,明天休假。」



「这样啊。啊,这个给你。」



我在狭窄的玄关边脱下鞋子,边把装着店里剩余小菜的袋子交给她。



「哇,是马铃薯炖肉和通心面沙拉。来喝酒吧。」



女人提着袋子,兴高采烈地走向厨房。我冲完澡出来,便看到起居室的暖被桌上已经摆好了罐装啤酒和各式小菜。我们对彼此说声辛苦啦,碰了碰玻璃杯,看着深夜的综艺节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由于存款见底,我把房子连着还没缴完的贷款一起卖掉了。只靠着绘理那边的散文工作无法维持生计,因此我开始到居酒屋打工,在那里结识的女人说「你可以来我家住呀」,承蒙她的好意,我来这里借住已有半年。



「你们店里价格不贵,东西却很好吃耶。」



女人把通心面沙拉舀进小盘子,「来」地拿给我吃。



「我不用了。你很喜欢吧,都给你吃吧。」



「棹,你真的只喝酒,都不吃东西耶。这样对身体不好哦。」



女人年约三十五上下,在大型购物中心的寝具店工作。虽然都这个年纪了,但她个性软绵绵的,会像年轻女孩一样问「你喜欢我吗?」这让我有些困扰。



「今天啊,我们主任说你好厉害耶。」



女人兴高采烈地起了话头。



「我在休息室看你连载散文的那本杂志。主任一脸意外地说,原来你还看小说啊?我就跟他说,我男朋友在这上面连载文章,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种事别在外面说啦。」



「为什么?很厉害耶,这还是我第一次遇上作家。」



女人拿起桌上的杂志,啪啦啪啦地翻看。



「我不是作家。」



我把一口啤酒灌下喉咙,胃部一带隐隐作痛。



「为什么?以前发生的事无所谓啦,大家早就忘记了。而且你在知名出版社的杂志上连载,编辑还一直等着你把小说完成,对吧?可见这个业界已经认可你的才华,漫画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



或许吧。我随口答道,往杯子里斟满啤酒。



我不曾主动说出我的过去。但只要拿我的名字去搜寻,从前的新闻报导便一篇接着一篇在网路上浮现,就连这些,也被女人理解为名气的证明。每一次她天真无邪地抓伤我都使我胃痛,我因此意识到自己还抓着梦想的尾巴难以忘怀。



「我这个人比较无趣,没有任何特长,所以特别羡慕那些才华洋溢、追逐梦想的人。生活上我会好好支持你的,你只要专心写小说就好。」



女人倒着啤酒,边说着很有担当的话。



「话不能这么说吧。」



「咦?」



「你的重心是你自己。无论多喜欢对方,都不能把自己的城池交出去。也不要说自己无趣,你的价值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女人愣了愣,不知为何却高兴地笑了。



「棹你果然跟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讲话好深奥哦。」



「不是那个问题。」



「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你,所以我想支持你、为你加油,这就是女人的幸福。」



她撒娇般地把身体挨了过来。



「问你唷,你喜欢我吗?」



我们讨论的不是这个──但我也懒得这么说了,于是点头说「嗯」。



晓海搁置了自己的人生,选择扶养母亲;尚人想以自己最真实的样貌活着都被断定为一种罪恶,因而试图寻死。坚持自我说来容易,但实际上有多么困难,我心知肚明,又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地指导别人呢。和一个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女人住在一起,我开始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平日白天,我在起居室无所事事地喝着啤酒时,母亲打了电话来。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吧,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住在哪里?』



「荻洼一带。」



『那是哪里?』



「说到这样还听不懂的话就永远不会懂了。你打来就想问这个?」



『嗯,人家是想说……』



母亲发出年轻小女生般撒娇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把店收起来了。餐厅只卖晚上做不起来,所以我们中午也推出定食努力经营,但那样又没有利润。这样根本越做越亏,阿达都心灰意冷了。』



「餐饮业大抵不都是这样吗?」



『可是阿达很沮丧,人家不想看到他那样嘛。』



无论到了几岁,她对男人还是一样宠溺。



『我说棹啊,你还不画漫画吗?』



听见她试探般的语调,我的胃又开始痛了。



「没有那方面的计画,所以抱歉,钱我帮不上忙。」



这样啊……母亲发出发自内心感到失望的声音,我的胃痛逐渐加剧。现在的我到底哪里还剩下这么纤细的心灵啊,我喝了一口已经不冰的啤酒。



『啊,对了,我之前就想跟你说。』



「说什么?」



『听说晓海要结婚了。』



从我毫无准备的方向狠狠飞来一拳。



「和谁?」



『我跟你说,是北原老师。』



第二拳也精准命中,我扶着晕眩的额头。



『果然很受打击吧。』



听她这么说,我说了句「还好」,勉强佯装平静。



「可喜可贺。」



『哪里可喜可贺啦,我本来还希望晓海嫁到我们家当媳妇呢。』



「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



『这样你真的无所谓吗?』



「无所谓啊。差不多要工作了,我先挂啰。」



『你在做什么工作?』



「打工。」我说完便切断通话,实在撑不了更久了。



我走到厨房,咕嘟咕嘟地把威士忌倒进杯里,直接喝下。喉咙和胃部开始发热,我感觉到它彷佛在替我烧尽内侧的脓。一旦大意,头脑便立刻开始胡思乱想,于是我为了阻止它思考不断灌酒,意识终于逐渐朦胧。



我脚步不稳地走进寝室,从背包底部取出存摺。



「井上晓海 *40,000」



每月二十六日,她总是分毫不差地转帐给我。每一次看见这个数字,我都因为我们之间仍存有联系而安心,又因为与晓海的联系只剩这个数字而焦虑;还款的打印字每增加一行,又为了这仅存的联系再过不久即将断绝而恐惧。



──早就断绝了。



我靠着墙壁,身体慢慢滑落地面。北原老师乍看不太起眼,却是我十几岁那段期间见过最好的大人。撇开使我焦灼的感情不论,对晓海而言或许是最好的对象。不过,那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演变成那种关系?他们是如何度过我无从得知的时间,如何交心,又如何决定共度此生?



别想了,思考没有意义。只要晓海幸福不就好了吗?只要祈求晓海的幸福,我自己也能获得救赎,又何苦特地折磨自己。



──太好了。哎,晓海,恭喜你。



我蹒跚站起身,离开家走进附近的便利商店,把为了紧急情况预留的十万圆提领出来。包这么多钱,也够体面了吧。我随便买了个信封,把十万圆塞进里头,写上岛上高中的地址,收件人是北原老师,然后投入邮筒。一般邮件不能寄送现金,途中万一遗失也拿不到赔偿,但我不在乎。



──这样,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带着空空如也的心情,我仰望蓝天。轻飘飘的浮游感,彷佛一点微风也能吹起我的双脚。即使从大楼屋顶跳下来,现在说不定也能在天空飞翔,不会坠落──莫名产生这种少根筋的想像,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坠落下来狠狠摔上地面也无所谓。



以花钱的方式来说,这是我至今花得最值得的一次。在像个傻子似的散尽家财之后,也有种在最后完成清算的感觉。我带着如释重负的心情取出智慧型手机,把一直没发出去的讯息传给植木先生。



「我决定引退了,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



我早就是个没戏唱的作家了,却还要这样特地发出宣告。



唯有自我表现欲高人一等的自己令我惭愧。



今天从早上开始便下着雪。散文的原稿已经寄出,今天也不用到居酒屋打工。女人去上班了,我窝在暖被桌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北原老师打了电话来。



『我一打开信封就看见里面装着现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