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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夏(1 / 2)



逃离岛上之后,我在高圆寺三房一厅的公寓展开新生活。这是棹刚来到东京时居住的街区,也是我在东京唯一熟悉的区域。



第二次的化疗结束,今天我到医院接棹出院。不久前棹似乎还不愿意积极治疗,但现在他说愿意努力看看。



一期四周的疗程当中,副作用使得棹从早到晚呕吐不止,只能陪在一旁的我连指尖都冷得像冰。这种情况未来还要持续下去,担忧和不安仍然如影随形,尽管与平稳无缘,但我无法不爱我们所选择的生活。



「这房子好让人怀念啊。」



今天是棹第一次踏进新居。他把公寓内部看过一圈,愉快地从阳台望着高圆寺杂乱拥挤的街景。



「我第一次见到的东京风景就是这里。」



「感觉像回到十几岁那时候?」



棹稍微想了想。



「一旦走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同一个地方了。不过,确实像是闲晃到那附近的感觉。」



棹把手肘搁在栏杆上,释然地仰望着天空,说:「真傻啊。」我也是同样的心情。



「啊,对了。」



棹想起什么似的说着,把手伸进卡其裤口袋。



「这个给你。」



他递来一个小盒子,看起来像戒指盒,但已经十分陈旧了。



「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棹害臊地别开视线。



该不会是……我按捺着加速的心跳打开,里头果然是一枚戒指。大颗的绿色宝石,是祖母绿吗?明明才刚收下,为什么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总算是把它交给你了。」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不记得了。」



棹看着窗外多云的天空。在我觉得最糟糕透顶的那时候,他的求婚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尽管好奇,但问了也没有意义。一旦走过,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同一个地方了──说得没错,无论多么渴望回去,也无法再回头。



「谢谢你,我会珍惜的。」



听我这么说,棹的手往盒子伸了过来。原以为他要替我戴上戒指,他却拿走了整个戒指盒,塞进我的裙子口袋。



「怎么了?」



「都这么旧了,我很难为情。」



「可是我很高兴。」



我们微微低着头,脸凑着脸笑了开来。一阵凉风吹来,从耳垂底下拂过。上一周蝉还叫得那么聒噪,东京一转眼便换了个季节。这阵风并非当时的风,这个季节也不是那一年的季节。所以,我们只能珍惜现在。



这阵风、这个季节,都错过不再。



午后近傍晚的时间,棹吃了三分之一包煮得偏软的蛋花乌龙面,和半杯优格。他切除了大部分的胃,因此必须少量多餐地慢慢吃饭,仔细咀嚼。我一天为棹准备六餐。



「五点那一餐就吃义大利杂菜汤乌龙面吧。」



「感觉是义大利人看了会暴怒的菜色。」



为了不足挂齿的小事,我们相视而笑。我们每天在小小的餐厅面对面吃饭,在小小的浴室洗澡,在同一个房间睡觉。没有任何多余的事物,所需的一切一应俱全。生活由我的刺绣工作支撑,由于同居的我具有经济能力,棹的生活保护津贴被中止了。真不可思议,我和北原老师还维持着婚姻关系,法律上我的自由受到限制,却只有收入被要求跨越婚姻的藩篱彼此分配。既然法律也能随着国家的需要解释、运用,那么每个人也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可以了吧。



自由固然甜美,但维持自由需要力量。为了不给棹的身体带来负担,我替他烹调食物、整顿环境,化疗期间在一旁照顾他。时间不够用,因此工作期间的专注力自然也提升了。动作加快,同时维持品质,我虽然疲倦想睡,但做得比预期更好。



和公司、刺绣蜡烛两头烧,还得照顾母亲的那阵子相比,现在的生活反而比较轻松。既然如此,当时令我绝望的一切也并没有白费。虽然都说过去的事无法改变,但这么看来,未来确实能够覆写已成定局的往事。不过,说到最后,鞭策我努力最主要的理由,还是「这里是我所选择的归处」这个单纯的事实。



「要是我死了,你要怎么办呀?」



不知第几次的化疗告一段落之后,棹这么问我。每次疗程一开始,他便食不下咽,连喝水都会吐出来,瘦得判若两人。那张颧骨突出的脸笑着说,我以为这次真的要死掉了。尽管语气像开玩笑,却是肺腑之言吧。



「找个地方随便生活啰。」



我坐在床边,边刺绣边这么答道。



「没问题吗?」



「以我现在的收入,已经衣食无虞了。」



棹说了句「这样啊」,一瞬间把眼神抛向远方。



「是啊,我都忘记了,你和以前的晓海已经不一样了。」



棹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像由衷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我不用替你操心了,还真轻松啊。」



「多谢夸奖。」



我低了低头这么说,觉得有趣的棹便笑了出来,说:



「这种心情,总觉得就像风筝断了线一样。」



我心下一紧。



──请你不要飞远。



──一直活在我身边。



我将涌上喉头的话语全数咽下。



「你想飞到哪,就飞到哪吧。」



「真的?」



「我会追着你跑,而且也会追上你的。」



棹露出柔和的微笑,说,我想睡了,然后像个安心的孩子一样闭上眼睛。



最近,棹的神情不一样了。刚开始他频繁地道歉,总说不好意思造成我这么多负担。但到了最近,他开始看着我刺绣,优闲地打起盹来。



看着他坦率地说想睡了、累了,我不禁心想,这种懂得依赖的模样,或许才是棹原本的样子。和那位以照顾者来说有些问题的母亲住在一起、奋力振作的时候,以及被工作上的销售数字磨耗得身心俱疲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想一直看着棹这么安详的样子。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表露不安。一旦我脚步不稳,棹就不会把自己的不适说出口,他就是这样的男人。我已经决定不要再让棹背负任何负担了。



老实说,也有辛苦的时候,我毕竟不是拯救世界的超人。但此刻的辛苦是我所选择的,我自己决定要守护属于我和棹的小小世界。决定自己归属于何处的自由──即使分隔两地,北原老师说过的话依然像照亮脚下的灯火,引导我前进。



今天有五件女用衬衫要交货,我熬了一整晚,一直做到天亮,在两只袖子绣上雨点般晶亮的细长珠子。幸好还勉强赶得及。



棹起床之后,我和他一起吃了早午餐,把碗盘洗好之后又回去工作。棹坐在餐桌旁,正往笔记本上写东西。



「你在写什么?」



我泡茶的时候顺便探头看了看,他不着痕迹地用手臂挡住了页面,所以在那之后我便不再多问。是漫画的原作吗?细小的字迹写满了一整页。



我在客厅专注地动着钩针,棹在厨房振笔疾书。两个空间就在隔壁,我们能看见彼此,偶尔呼出一口气、一抬起眼,对方就在那里。



──啊,这种感觉。



怀念的感受攫住我。高中时,当我不小心在棹的房间睡着,一醒来总是看见棹面向着电脑,撰写漫画原作。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几年?



「怎么了?」



棹忽然抬起脸,对上我的视线。



「没什么。」



我摇摇头,我们又专心回到各自的工作。明明已经长大成人,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觉得我们彷佛在重新描摹青春。



偶尔,棹会到站前的咖啡厅跟一个女人见面,是当初我去跟棹借钱时,站在棹身边的那个漂亮女生。原来他们的关系还在继续呀,我直接从咖啡厅前面走过。



「白天跟你见面的那个人是谁呀?」



我问棹,他只说是朋友。见我不再多问,棹便主动澄清:



「我没有花心哦?」



「我没有怀疑你哦。」我回道,动手准备晚餐。他们看起来不像在约会,最重要的是,棹看起来聊得很开心,那就好了。棹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见自己想见的人。毕竟,我也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着,像这样来见了我想见的人。



拥有日常所需便已经知足的生活单纯、安稳,但还是让母亲操心了。当我告诉她我从岛上离开,和棹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终归是你的人生,你决定了就好。」



最后她这么对我说。我想她肯定有许多意见和担忧,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把那些都留在心里。我想,亲子之间果然还是需要一点距离、不,或许正因为是亲子,才特别需要保有彼此的空间吧。我和母亲只是两辆轨道相邻的列车,各自驶向自己的目的地。



我也跟瞳子小姐和父亲说了。我还有工作事项要向瞳子小姐报告,于是顺便把我从岛上搬出来的事也告诉了她。「那还真不得了。」她笑着说,我也开玩笑说,「很不得了吧。」能以不沉重也不夸大的方式告诉她,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当我仍是个十七岁少女的时候,曾经对瞳子小姐满怀憧憬,觉得自己绝对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如今,我似乎稍微接近她一点了。



但我没有料到父亲听了会生气。他不顾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我说教了一番。我静静听完之后,说,我还要跟瞳子小姐说些工作上的事,能把电话转给她吗?父亲听了沉默,接着放弃似的把话筒交给了瞳子小姐。从被双亲百般折腾的高中时代到现在,我面对父亲第一次感受到得偿所愿的痛快,但同时发现自己没有幼稚到回他一句「你活该」,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新年连假期间,我们两个人一起优闲度过,但也发生了一点意外插曲。北原老师寄了岛上的鱼过来,因此我做了久违的生鱼片和火锅,棹看了很开心,吃得比平时还多。到这里为止还好,但他吃得太多,把身体弄坏了。



「贪吃鬼。」



我在医院候诊室受不了地说。



「我太怀念了嘛。」



棹垂头丧气地这么说,语气却含着笑意。



我和北原老师没有离婚,也依然保持联络。



新婚不到两年便离家出走的我,在岛上成了名声传遍全岛的负心恶女,岛民们对于和这种女人结了婚的北原老师相当同情。「拜此所赐,我们收到了很多蔬菜和鱼。」北原老师苦笑道,小结在他身后说:「收到太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多的都寄过去给你们哦──」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不愁没有鱼和蔬菜可吃。



这一周寄来的老师宅急便除了鱼以外,还有白花椰菜、孢子甘蓝、芝麻叶,看起来似乎和岛上那些质朴健壮的蔬果不太一样,里面还附上了一张便条。



「这是岳母在『向阳之家』种的蔬菜,她说希望明年能种得更漂亮。她一切都好。」



我一株一株细心清洗着那些看得出是业余栽种的迷你蔬菜,不知为何热泪盈眶,母亲愉快地享受生活让我好高兴。我打了电话,向北原老师道谢。



──那太好了。



老师还是一如往常,淡淡地这么回答。



快到春天的时候,棹的母亲终于来探望他了。她表现得十分开朗,就像今治那场闹剧不曾发生一样,还送了我们一大堆蜜柑当作伴手礼。



「棹和晓海果然是命中注定要走在一起呢。」



各种意义上来说,她真是很不得了的人,我暗自佩服地这么想。



「但是把晓海抢走了,总觉得这样北原老师很可怜。」



唯有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很想回嘴。我没有被任何人抢走,北原老师也不是可怜人。但最后还是算了,坐在我身旁的棹一直很尴尬的样子。



晚餐后,棹发了低烧,因此由我送他的母亲到车站。



「这样我再也没什么后顾之忧,总算可以让小孩子独立啦。」



她一路上反覆这么说,我随便点头应着。经过银行的时候,棹的母亲忽然停下脚步。「那个呀,晓海。」听这个开头,我便察觉了她想说什么。



「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帮个忙呀?一点点就好。拜托。」



她双手合十这么说。我请她稍等一下,到银行领了钱交给她。「谢谢你。」看见她露出纯真的笑容,我顿时不晓得该如何计较了。



──幸好我有工作。



送走棹的母亲之后,回家路上我不知第几次深深感到安心。我并不想赚得特别多,只要能支撑我和棹的小日子便已足够。我想守护自己和重要的人,棹的母亲对我个人而言虽然不算在其中,但她是棹重要的亲人,所以我也想好好对待她。当这件事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时候,将会是问题所在。



──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怎么做?



为了支撑一切而更加努力?还是不勉强自己,果断地抛下她不顾?人生像跑障碍赛,过了一关立刻又出现下一道阻碍,可能到死都无法完成所有关卡吧。我仰望天空,在太阳已经落下的西方,有一颗星独自悬在那里。



──啊,是晚星。



看见一颗在昼夜交界中闪烁的星辰,该思及一天的结束而感到惋惜,还是为即将来临的夜晚感到期待?即便只是一颗星星,从不同角度也有不同的看法。未来,我还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向星星祈祷,希望我能好好完成所有决定。



回到公寓,棹睡得很熟。我走到厨房,轻手轻脚地把刚才收到的蜜柑一一剥皮,小心不吵醒他。我想把它们加热,做成低糖的果酱。柑橘类直接食用的话太过刺激,棹的肠胃受不了。当我顾着咕嘟咕嘟熬煮的锅子时,棹醒来了。



「是我妈送的蜜柑?」



他从后面把下巴搁在我肩上,朝锅子里看。



「嗯,虽然有点糟蹋,我还是把它做成果酱哦。」



「抱歉,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道歉才好了。」



棹并不迟钝,许多事他一定都有所察觉了。我想为他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转而拈起明亮的橙色蜜柑皮,凑近他的鼻尖。



「是岛上的香味。」



「你想回去吗?」



棹偶尔会问些蠢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