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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之中(1 / 2)



巨大的银杏树接二连三地飘落金黄色的树叶。落叶堆积在银杏树根旁的草地和人行道上。我大幅度地挥动竹扫帚,将落叶扫到一块儿,但无论怎么扫,还是赶不上叶子掉落的速度。明明没有风,银杏却仿佛自己抖动着身躯般,持续飘下金色的落叶。



唰唰唰!唰唰唰!竹扫帚划出半圆形,叶子又旋即落在扫帚划过的轨迹上。真是白费功夫——



几名女学生踩踏着落叶行走,甚至还差点踩到竹扫帚,却看也没看我一眼,只顾着谈天。想必她们根本没把我这个老清洁工放在眼里吧。我停止扫地,拿起挂在腰间的手帕擦汗,一边目送那几个女孩的背影。隔壁的网球场响起单调的击球声与朝气蓬勃的吆喝声。



大学今天的课程好像结束了,校园内冒出许多学生。有人耳朵抵着手机,说话有如连珠炮似地经过;有人骑着自行车巧妙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有人坐在路旁的长椅上谈天说笑。我挥动着竹扫帚,若无其事地观察那些学生的脸。我用目光搜索,却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两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手持清洁用具走出图书馆。一名肥胖臃肿;一名骨瘦如柴。



“水口先生,差不多该收工了吧?吃个点心再走吧。”



肥胖的女性向我攀谈。我摇头拒绝,做出微微嘟起下唇的动作离开。



整理完毕后,我经过休息区,看见收工的惠比寿清洁公司员工,坐在椅子上聊得正起劲。和我一样来大学打扫的清洁工,几乎都是兼职人员。惠比寿清洁公司承包市内的大厦、公共设施和学校等处的清洁工作,派遣兼职人员到那些设施打扫。我的手不知不觉抚上腹部。在胃部下方的大肠一带有肿瘤,这是大肠被癌细胞侵袭的证据。



硬性胃癌——我来这座城市前去看的医生如此诊断。



“只能动手术了吧。而且必须尽快。”



经过精密的检查后,医生如此说道。他说我胃的入口变窄变硬,形状像皮囊一样。硬性胃癌是一种胃癌的类型,癌细胞会沿着胃黏膜下层蔓延。症状不明显,等到产生恶心、疼痛等症状时,癌细胞大多已侵犯整个胃部,变得硬邦邦,发展到无法切除的地步。医生说明到这里,劝我动手术切除,我没办法老实地遵从他的劝告。因为当时我已经出现恶心和疼痛的症状。若非如此,没有家人关心的我怎么可能会来看医生。



“医生,如果不动手术,我还能活多久?”



我如此询问后,医生非常简单地回答:



“这个嘛,大概半年——最多一年吧。”



像是听见别人问他早上吃什么一样。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动手术吧,毕竟攸关患者本人的性命。不过,那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听完这句话后,立刻在医生面前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我朝医生深深低头道谢后,走出门诊室。医生和护理师目瞪口呆地目送我离去。搞不好以为我是要放弃这间中等规模的医院,转到更大间的医院治疗吧。想必其中也不乏有这样的患者。



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医生。肿瘤日渐变大变硬,现在就连我这个外行人也能轻易摸得出来。不只胃部,肿瘤甚至扩散到大肠,这就表示转移到了腹膜。现在还能勉强继续工作,但不久后就没办法了吧。



我已经接受自己将要死去的事实。但我害怕迎接死亡的过程。因为我没保国民健康保险,所以我忧虑即使身体剧烈疼痛,也没办法拿到止痛药。也担心因为自己独居的关系,会不会给陌生人添麻烦。



我想起住在隔壁的中年妇女。她与清洁公司的女性兼职人员一样,身体堆积了过多的脂肪,感觉反应很迟钝,难以说是机灵。她戴着助听器,耳朵也不好。看来等我卧病在家后,也无法指望她三不五时地来照看我。



不过,我最害怕的是社福局之类的机构多管闲事,调查垂死(或已死)的我的身分。一想到这里,唾液又涌上来,让我轻轻打了个嗝。尽管我已服满刑期,但我依然是个杀人犯。弑子的杀人犯——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来到四国的这座城市。这里不是我的出生地,我也不曾住过这里,只是儿子就读的大学位于此地罢了。而儿子的前妻和我孙女目前也在这座城市里平静地生活。



虽说自知死期将近,但我没想到自己会采取这种行动。我竟然是个会去见唯一骨肉的重情之人——



我反而认为正是因为自己过去冷血无情,才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然而,那天离开医院回到家时,脑海里却浮现出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央的城山。我并非是想见孙女,而是希望能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在同一个城市死去。这座城市存在着某种东西,驱使我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儿子龙平在这里的大学就读时,我赋闲在家。别说抚养儿子了,我的身体千疮百孔,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自理。龙平依靠奖学金和打工,才勉强筹措出学费和生活费。



我家代代住在静冈县的烧津,当渔夫维生。我也从十七岁起就跟着人家去远洋跑船。一年有八个月的时间坐船航行到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甚至是地中海追逐鲔鱼,有时还会遇到生命危险。为了忘记严苛的劳动和长期离开家人的压力,酒是不可欠缺的必需品。无论在海上还是陆地,我都尽情豪饮。每个渔夫都半斤八两,早就染上了酒瘾。



只是我的酒品非常差。喝超过一定的量后,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发酒疯。因为喝酒引发问题,我被警察抓过几次,结果当然是被撵下了船。那时我三十八岁,独生子龙平还在读小学。



我过去一喝醉,偶尔会对妻儿动粗,但自从不跑船后,施暴行为就变成了家常便饭。大白天就喝得酩酊大醉,还殴打劝阻我的妻子。号啕大哭的龙平令人厌烦,所以我也会大声斥责他。龙平天生纤细又脆弱,一点都不像渔师的小孩。这一点又令我更看不顺眼了。



一喝醉就大吵大闹,再喝醉又动手施暴。日子活像地狱一样。妻子不久后便厌倦了我,抛下龙平、一个人离家出走。对当时的我而言,还是小学生的孩子就只是个累赘。妻子离开没多久,我便因为大量吐血倒地不起,那时龙平跑去通知隔壁邻居。



如果没有那孩子,我肯定早已命丧黄泉。听说我被救护车载走后,龙平便晕厥过去。因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精神已经无法负荷了。被母亲抛弃,加上父亲可能命在旦夕的恐惧,紧缠着他不放。



反观我,一点也不管他的死活。肝脏因长期大量饮酒而损坏,这时慢性酒精性肝炎的状况已经十分恶化。严重的肝脏肿大、黄疸、浮肿、腹水、吐血、血便等所有症状,将我折磨得痛苦不堪。因为住院的期间拉长,我把龙平寄放在远房亲戚家。听说龙平那孩子在远亲家表现得莫名乖巧又乐观。



尽管身体搞成这副德性,我还是没有彻底戒酒。我溜出医院偷偷喝酒,结果被强制赶出医院,之后又被抬进另一间医院。



听说当时已是国中生的龙平有偷偷来看我,但我记不得了。那段期间我正为了病房角落会涌出小虫的幻觉所苦,那是一种戒断症状。我后来才听说,当时的我会大喊:“小魔鬼来了!”十分畏惧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件事,我参加了某间医院所举办的院内戒酒研讨会。因为我已经走到如果不依赖这类团体帮忙就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基于远房亲戚家的善心,龙平得以继续升学,就读大学。我也好不容易戒酒成功,开始摸索将来该如何生活。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资格在龙平面前摆出一副父亲的态度,所以我自顾自地认定与那孩子分开生活才是最好的选择,并没有去揣测龙平的内心。愚蠢的我根本无从得知,父亲的存在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银杏的树叶全部掉光了。



新的一年到来。感觉腹部的肿瘤变得更硬了。不过,身体状况倒是没什么改变。依然会感到恶心和疼痛,但感觉没有比以前严重。硬要说的话,顶多只有食欲变差了吧。与其说是没有食欲,倒不如说是讨厌反胃的感受才不吃,还比较正确。



因为不吃东西,导致体力衰退,但还是勉强能继续工作。医生宣告的一年大限即将来临,但我却依然活在这个世上。我原本以为自己会死于肝癌,但讽刺的是,因为戒酒奏效的关系,肝脏状况开始好转。不过,死神似乎还是没打算放过我。人生在世,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我推着单轮手推车,到每个校内随处设置的圆形垃圾桶里收垃圾。拉出装着垃圾的业务用废弃物专用黄色垃圾袋,再套上新的垃圾袋。



迎面走来四、五名并肩而行的女学生,我认出其中之一是未玖,便停下动作。像这样每天在大学校内工作,顶多一周才能与未玖碰上一次。说是碰面,其实是我自己单方面看着她而已。未玖目前在父亲的母校就读。她经过我的身边,发出活力充沛的笑声。



“麻理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啦。咦?未玖,难不成你在怀疑我吗?”



未玖的朋友如此回答,脸上顶着大浓妆,一点都不像学生。与气质清纯的未玖大相迳庭。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个目不转睛盯着她看的爷爷吧。这样就好。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过活。



我反而对龙平来到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地方都市上大学感到欣喜。我这个人渣父亲根本帮不上他什么忙。在龙平大学三年级时,我接到远房亲戚的联络,听完内容后大吃一惊。听说龙平因为失恋,成天买醉。好像是原本交往的高中生情人突然变心的样子,这种事情在社会上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那孩子或许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把龙平当作亲生孩子照顾的远房女亲戚,对我如此说道。这对没有小孩命的夫妻是我的恩人,这十多年来,都是他们帮我照顾龙平的。



“什么机会?”我好奇地询问。



“崩溃的机会——”



“就像你一样。”那名女性原本想这么说,却在快要脱口而出时咽了回去。改为说道:“那孩子的心就像玻璃一样。吸收一切的光线,却非常脆弱。我觉得他总是用玻璃尖锐的那一方在伤害自己。”



我想起了在戒酒会上听到的事。根据统计,亲生父母染上酒瘾的小孩,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率也会染上酒瘾。除了遗传的因素外,还加上环境要因。在染上酒瘾的父母身边成长的孩子,经常处于因饮酒问题而导致家庭关系紧张的情况下,因此学会了忍耐,也会因为极度恐惧被人讨厌而假装乖巧。这个性格的人称之为小大人(Adult Children),不善自我表现,无法顺利建立人际关系。



龙平正是这种类型的人。



我想试图将儿子从这个恶性循环中给解救出来。至此终于涌起作为一个父亲的正面情感。在龙平养父母的鼓励下,我便去到四国想见龙平。我初次踏上的这片土地,是个宛如庭院式盆景般的小都市。



一座树木繁茂的小山镶嵌在都市中央。山顶城池的白色灰泥墙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显目。有种都会建筑物中混入突兀异物的奇妙感觉。



虽说是终日沉溺于酒精之中,但龙平过去几乎滴酒不沾,因此身体还没有损坏得太严重。



“每个人都失恋过啊。”



我只能说出这种俗套的话来安慰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的儿子相处。



据说龙平想论及婚嫁的那个女高中生劈腿,迷恋上她国中时期的恩师。之后,她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是与恩师私奔了呢?还是一时兴起从龙平面前消失?我没有问得那么仔细。这种人生中屡见不鲜的小挫折,龙平却不晓得该怎么去排解他的情绪。



突然失去恋人的龙平,只好借由唾手可得的物品,也就是自己父亲依赖的酒精来逃避。少女做的事确实恶劣,但我没有资格责备她。她只是按下了开关而已。正如龙平的养母所指摘的那样,龙平崩溃的根基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



即使如此,龙平还是很老实地倾听我反复说着“至少大学要读毕业”这种陈腐的话。“别学我。你父亲是个窝囊废。你可以更轻蔑我没关系。”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却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



龙平跟我约好了不再喝酒后,我便留下他,匆匆离开四国。老实说,我很害怕。我感觉自己的儿子化身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丑陋的自己。对我而言,龙平依然是小魔鬼。感受到儿子即使沦落到这副德性,却还是渴求父亲,这件事也令我直打哆嗦。



龙平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他生长的故乡。他透过养父的人脉,在当地一间小型的广告代理商工作后,我们也偶尔会见面,只是关系依然尴尬。即使要修复亲子关系,但龙平已经长得太大了。所以当我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时,由衷松了一口气。我想如此一来,他也不必再拘泥于我这个唯一的血亲了吧。当时的我深信他肯定能跟新的家人相处得和乐融融。



嫁给龙平的蓝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听说两人偶然在远离四国的土地上不期而遇,因此相识相恋。没有举办婚礼便结为夫妇的两人,很快就生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未玖。



我伸手抚上又开始不断刺痛的腹部,目送未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们分开时,未玖还只有一岁。正值开始会扶站、牙牙学语,是最可爱的时期。所以应该不可能记得我这个爷爷吧。我想,她大概也不记得自己的父亲。



自从医生宣告我罹患癌症之后,我立刻想起了蓝子和未玖。算了算未玖的年纪,也该上大学了。我知道龙平死后,两人就回到蓝子的娘家生活。



我只求在龙平生活四年、孙女现在的居所,这座有着城山的城市里死去,做梦也没想到要去见未玖。不过移住到这里后,听说我在人才招募杂志上找到的清洁公司也会派遣清洁工去龙平和蓝子的母校打扫,我便隐约猜想未玖可能会跟她的父母上同一所大学。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清洁公司如我所愿,派遣我去大学打扫。于是我发现了未玖,那是在校园里吵吵嚷嚷欢迎新生的那个月过后。我在刮着强风,尘土飞扬的校园里看见未玖,她的脸上露出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恬静笑容。从朋友呼唤她的声音,以及未玖随便扔在长椅上的笔记本之类的册子上所写的名字,我确定她就是对我而言无可取代的亲人。她与读经济系的龙平不同,在人文学系读英国文学。



我感谢上苍赐给我这个好运。



即便对方没有察觉到,但竟然能在死前与我最爱的孙女度过余生,这是何等地幸福啊。我也想偷偷看蓝子一眼,但这样实在是太恬不知耻了。只要蓝子和未玖在这座城市过得幸福,我就该心满意足了。



未玖一无所知地经过。我压抑住自己想轻抚她脸颊的欲望,度过了那个冬天。庆幸的是,我的胃癌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但也只是症状安定而已,癌细胞应该正以飞快的速度不断增殖。这一点如实表现在食欲上,我吃得更少了,身体也开始使不上力。



我在这座城市选住的是一栋破旧的分租式长屋,它就位于城山的山脚下,离大学也很近。屋子里隔成四叠半和六叠大小的房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附有小水槽,这里也兼当厨房使用。另外还有厕所和壁橱,但没有浴室,所以只能去澡堂洗澡。现在就连学生也不会找这种地方来住了吧。



不知是否因为长屋的南侧邻近城山的关系,光线阴暗、环境也很潮湿。榻榻米吸收了湿气,变得凹凸不平的。湿气都从地板下一路攀爬上来。我以前因为电灯闪烁不停的关系,曾掀开壁橱上方的天花板,钻进天花板里面检查配线的状况。那里反而十分干燥,待起来非常舒适。由于建工粗糙,这房子好像在某些地方出现空隙的样子,能感觉到空气在流动。



“你的身体肯定有毛病,不去看医生不行啦。”



房东森冈先生如此说道,还给了我几瓶试喝的健康饮料。他在附近的大马路上经营药局,一边照顾行动不便的太太,吃了不少苦。因为我们年纪相仿,偶尔会站着闲聊几句。除了同事以外,他也是愿意开口跟我攀谈的珍贵之人。



“我打算不久后把这房子拆了,盖一栋新家,搬来这里住。”森冈先生说。他似乎计划将药局让给在都市一样是当药剂师的儿子经营。我只是默默聆听,当森冈先生执行那项计划时,我恐怕已经撒手人寰了吧。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无法继续工作。我明知时间有限,还是想尽可能将未玖漫步校园、与朋友欢笑、一个人伫足在喷水池旁的身影留在视野里久一点。



而且从那年冬末开始,我便看见未玖与一名同龄男学生两人走在一起的画面。我本来认为何时离开人世都死而无憾,但现在又现实地想要活得久一点,见证这两人的爱情开花结果。冒出这个念头后,原本仿佛就要熄灭的苍白生命之火,火势好像突然变大了,我的身体状况又逐渐好转。



龙平结婚后,我几乎没有到他们家走动。我乐观地心想,他已经找到一个代替我关心、照顾他的人,我也没必要再去叨扰了吧。我戒了酒,摆脱医院后,以临时雇用或短期打工的形式,辗转游走各个小企业。



然而,龙平内心的黑暗深不可测。正如他养母所指摘的一样,他天生就会因为一点芝麻小事而溃堤崩溃。无法顺利建构人际关系,有小大人症候群的他,在公司里硬撑得非常辛苦。就连结婚,或许对龙平来说根本也不算救赎,反而是痛苦的修行也说不定。总之,自从大学失恋以来,龙平就酒不离身。但我却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未玖出生不久后,我也下定极大的决心,包了一些礼金,前去看看孙女的脸。出来迎接我的蓝子脸色却很暗淡。



模样真憔悴啊。



孩子才刚出生,龙平却早在三个月前就辞掉了广告代理商的工作,他在那间公司才工作没几年而已。然后就染上了非常严重的酒瘾。放任胡子乱长,以混浊的眼睛仰望我的龙平,简直就是过去的我。



是因为我逃避了吗?



当初我是否该强迫自己面对龙平,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不该把一切都推给宛如救世主般出现的蓝子?我不知道答案。即便到了现在,对于这些问题我依然回答不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待酒精退去,头脑难得清醒的时候,龙平便如此说道。“感觉在这个家里与蓝子生活,抱起未玖的自己像是在演一出滑稽的戏一样。”



打从一开始我就对这个新组成的家庭感到有哪里不对劲。但我并不是对蓝子有什么不满,这个问题恐怕是跟谁结婚都一样吧。总之,我静不下心来。很奇怪吧?在自己的家里竟然没办法平静。未玖出生时,我竟然浑身颤抖呢。觉得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



听着龙平吐出的话语,我突然感到眼前一黑,膝盖颤抖个不停,无法站立。龙平的说明听在别人耳里应该支离破碎的,却字字渗透进我的心里,宛如阴郁的天空落下的黑雨。如同我畏惧年幼时的龙平一样,他也害怕继承自己血脉的女儿。



“爸爸抛弃了我,对吧?”



喝醉时的龙平,像个孩子般这么说着,流泪哭泣。



就算当时否定一百万遍,也无法抚慰龙平的心灵吧。不过,光凭这一句话,我便明白自那之后的悠长岁月,他一直在波涛汹涌的沙洲上建造名为家庭的沙楼。龙平仰赖记忆所建造的沙之城,一盖好便被海浪给冲走了。



这孩子——我发出绝望的呻吟。这孩子在母亲离家、父亲生命垂危被抬进救护车的那时开始,就一直晕厥,从未清醒过来了。他一直无法长大。把这孩子养成这种有如矮性植物般的人的,无非是我这个父亲。我回顾自己因酒精而堕落的人生。担心龙平会不会也重蹈我的覆辙,被老婆抛弃。是否会将无处宣泄的痛苦怒气累积于体内,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如此一来,未玖怎么办?



尽管苦恼,我还是无法拯救龙平一家人。因为龙平已经走到无可挽救的地步了。他在大学时期沉溺酒精时,甚至学会诉诸暴力来维持心灵的平衡。他亲口告诉我,当他的高中生情人变心时,他动手把对方揍个半死。我的喉咙深处不断地溢出酸块。



因酒精而无法控制自己的龙平,也对蓝子做出同样的举动。接下来势必会对未玖动手吧。我仿佛在看倒带中的影片。儿子直接复制父亲走过的老路,慢慢倾向毁灭的人生,在我眼前继续播放。



不过,龙平选择了有别于我的道路。一条更糟糕的道路——



某天半夜,我接到了蓝子打来的电话。那是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



“阿龙他——”蓝子没再说下去。我好不容易才问出龙平被救护车送到医院这件事。我对照自己的经验,以为他吐血了,急忙赶到医院。不过,摆在眼前的事实却十分残酷。原来龙平企图自杀。



据说蓝子发现龙平在寝室上吊,立刻割断脖子上的绳索,把人给救下来。因为发现得早,龙平保住了性命,但是失去了意识。尽管医院立刻进行抢救,龙平依旧没有恢复自主呼吸,被装上了人工呼吸器。我哑然无言,在病床边俯看我的孩子。安静的病房中,只有人工呼吸器规律的声音在响彻。不知为何,龙平的表情十分平静。这家伙亲自杀了自己,终于脱离苦海了吗?



托邻居照顾未玖的蓝子,一副茫然自失的样子。



“其实——阿龙根本不想和我结婚。”蓝子全身还在不停颤抖。“我提出要结婚时,他很害怕。是我坚持一定要结婚的。因为我当时——很喜欢阿龙。”



“不是这样。”我打断蓝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家伙只能这么做,别无他法——”我硬挤出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