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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2 / 2)

划破黑夜的尖锐鸣叫声突然传来。究竟是什么鸟会在大半夜鸣叫呢?身体因寒风与自我妄想而颤抖。



无论我怎么爬,都追不上阿显。手电筒的光环,只是更凸显出周围的黑暗。当我开始感到不安时,森林里发出了声响。是草丛的沙沙声,与数人互相推搡的气息。在思考前,我的身体已抢先一步行动。我认为是阿显发生了什么事。



我脱离登山道,拨开高度及腰的柃木群落,踏进森林深处。人的气息越来越浓厚。斜面下凸出一块大岩石,岩石的另一端是铁芒萁生长茂盛的空地。位于下方的人物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悄悄关掉手电筒,只凭借月光和星光的照耀,看到了羊齿植物丛以及身处丛中的三个大人。不见阿显的身影。



眼睛习惯后,理解他们处于何种状况时,我冻结在原地。半没入铁芒萁中的是一名年轻女性,一名男子压在她的身上,而另一名男子则是绕到女性头部那一侧,好像是在捆住她的双手或捂住她的嘴。这两个男的正打算强暴那名女性。女性激烈反抗,发出含糊的惨叫声。不过,在这个时间的深邃森林里头,除了我以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听见。



我犹豫不决。必须要救她,那两个人肯定就是袭击安井老师的犯人。可是,这次我的身体没有擅自行动。



“笨蛋,按好啦!”



“快点上啦!”



听见两个男人紧迫的声音,我的双脚不住地发抖。出声大叫就好了,或是用手电筒照他们就好。不过,对方有两个人,要是手上有凶器该怎么办?我想我犹豫了短短数十秒。最后终于毅然决然地踏出一步。



当我将视线向上移时,看见阿显站在两个男人对面的灌木中。他从刚才就待在那里了。在我感到吃惊的那瞬间,阿显旁边的树林晃动了一下,某个东西飞窜而出,是一只黑色的小生物。那家伙展现出惊人的跳跃力,扑向女性身上的男人。起初先跳到男人背上的生物,迅速奔向上方,接着一口咬住男人的后颈——看起来是这样。



“呀!”男人发出短促的叫声,抬起上半身,拼命扭动,想要甩掉那只诡异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另一个男人从芒萁中捡起手电筒,往同伙的头部一照。



“把这家伙弄开!”



我想起霸凌郁夫的佐藤陆、想起他在城山森林中遇见的生物。不过,我无暇深思。



“喂!你们在那边做什么!”



我高扯声音呼喊,打开手电筒四处乱照。即使如此,依然发挥了效果。黑色生物用后脚朝男人的背一蹬,消失在树林间。



——吱吱吱吱。



原来这是那家伙的声音,那只诡异生物所发出的叫声。



那两名男子原本正要离开芒萁群落,听到我的声音后,便惊慌失措地冲下坡道。当我把视线移回来时,对面的灌木中已不见阿显的身影。我茫然自失地呆站在原地。从芒萁丛中站起来的女性十分冷静沉着,她说自己是在下班途中被强押上车,再带往这里的,甚至连车牌号码都记得一清二楚。



强暴犯因此立刻落网。去年的事件和前阵子对安井老师施暴的,也确定是他们两人犯下的罪行。等警察在三天后找到持有车子的男主犯时,他已经发病了。全身严重发冷想吐,接着立刻发起高烧,就跟佐藤陆的症状一样。结果,他感染脑炎,在事件发生两个星期左右后身亡。



我什么都没说。



当主犯的同伙用手电筒照到他时,我目睹了一瞬间的画面。那只小动物的外形,就跟阿显先前创作的陶艺作品一模一样。生长着短毛的躯体是美国短毛猫特征的条纹毛色,还有像鞭子一样柔韧的无毛长尾巴。它那像极了蝙蝠的头部转过来望向我的瞬间,张开了血盆大口。刚抽出男人后颈、长得夸张的獠牙,上头沾着男人的鲜血,闪耀着黏稠的光芒。



不满一秒内目睹的动物姿态,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个纯真少年阿显的内心,孕育着与纯真勾不上边的情感。那是憎恨、恶意、邪念与嗜虐。他将这些负面的情感完全复制过去,创造出了那只怪物。阿显以幻想力纺织出来的产物,借由小小的身体化为实际存在的生物。就这样,他忠诚的仆人、抚慰孤独的朋友、执行他黑暗扭曲正义感的伙伴,就此诞生了。



它代替阿显保护郁夫,又为安井老师复仇。



那晚我回到园里后,阿显已躺在被窝中。他的鞋子沾满了山上的泥土和碎草。我涌起一股想把他摇醒质问的冲动,最后还是作罢。



如果我诘问他“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势必会回答“我的朋友”吧。



春天来临时,阿显也升上了六年级。至少他没有再半夜偷溜出去了。



不过阿显的境遇倒是起了变化,他的亲生母亲突然说要把他领回去。据说她在十六岁时生下阿显,因为当时没有经济能力,只能遗弃他。之后她在外县市工作,重建生活,三年前与一名年龄差距悬殊的男性结婚。夫妻俩商量后,决定回到本地,把阿显带回去生活。



儿童咨询所介入其中,开始评估是否该该让阿显回归家庭。只要建立起安稳的家,让收容的孩子回归家庭是最好的方法。因为对孩子们而言,充满亲情的场所才是他们原本的容身之处。阿显的双亲大野义之和荣子也来面会过好几次。阿显也在儿童咨询所的指导下,到家人那边过夜。



咨询所唯一视为问题的,就是阿显的继父没有工作这件事,当然也因此没有收入,目前是靠母亲外出兼职维生。况且夫妻俩之所以会回到妻子荣子的出生地,也是因为义之遭到裁员的关系,打算在新的土地找工作。义之与荣子年龄相差近二十岁。荣子目前还只有二十几岁,染了一头金发、脸上化着浓妆,似乎是在酒店兼差。而正在找工作的义之则是个疲态尽显的中年男子,完全感觉不到他有心想就业。



当然,若鲇园的职员并不信任这对夫妻。大家都不明白在两人的生活也过得不顺遂的情况下,突然想把有碍障的阿显留在身边究竟是有何用意。园长对于交出阿显一事表示为难,结果儿童咨询所还是决定把阿显交还给父母。



在双亲的身边,阿显一副紧张不已的样子,他无法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就此踏上了新生活,也转到了新的小学就读。最后儿童咨询所之所以会答应让阿显回到父母身边,是因为义之找到了警卫的工作。幼保主任森冈老师直到最后都很担心阿显。由于阿显一家人恰巧与我住在同一个镇上,加上森冈老师想要知道阿显之后过得如何,于是我便若无其事地观察阿显的生活状况。阿显依旧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独自一人上下学。远离城山的阿显,既孤独又空虚。



暑假期间有几名孩子入园,我每天都埋首业务,忙得不可开交。任职第二年,承接的工作变多,也值了不少夜班。没闲暇关心已经离开育幼院的孩子是事实。起初感到寂寞的千穗和郁夫,也渐渐习惯了阿显不在身边的日子。



所以——我渐渐不再关注阿显一家人。也不知道义之老早就辞掉了警卫的工作,这个男人的工作老是做不长久。当位于老旧两层木造租屋处的阿显家失火时,我正好休假在家。大白天响起了消防车的警笛,我才知道发生了火灾。冷汗滑落心窝,我两手空空,随便套上凉鞋奔向城郊。那天秋意转浓,刮着强风。



当我得知陷入火海的是阿显家时,我差点腿软。



“没人在家喔。”邻居说。“夫妻俩早上出去还没回来。小孩也在学校上课吧。”



我火速地赶回家后,赶紧打电话通知若鲇园。等到我再次奔回现场时,消防员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灭火。园长和森冈老师也搭着计程车赶来。



“我打过电话到阿显的学校。”园长双眼充血。“学校说阿显今天感冒,没去上学。”森冈老师紧接着说。



“可、可是,我听说家里没半个人——”



我的嘴唇干燥不已,被火烘烤的背部发烫。这时,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鼓噪起来。



“阿显!”



在我回头望向后方前,森冈老师便大声呐喊。因为二楼的玻璃窗打了开来。黑烟以猛烈的速度窜出,接着就看见阿显站在其中。他的脸被熏得漆黑,将身子探出窗外,大口喘气。



“阿显!”森冈老师再次大喊。不知阿显是否有听到这声叫唤,感觉他朝这里瞥了一眼。不过,他就这样被乌黑的浓烟给吞噬。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最后抓住窗框的手滑落窗内的画面。



森冈老师就是在这时冲出群众的。闪过园长和消防队员的手,奔向阿显家。那时消防队员正好打破玄关的玻璃门,开始喷水。但没有人阻止得了森冈老师。



森冈老师从玄关冲进家中后,立刻响起“喀啦喀啦喀啦”的巨大声响。原来是二楼的地板坍塌了。“啊啊……”园长发出呻吟,跪倒在地。而我只是窝囊地在原地颤抖。



几名消防员下定决心冲锋陷阵,喷水也朝玄关处集中。一楼的火势稍微减弱,烟的颜色也从黑色变成灰色,可看到银色的防火衣在里头蠢动。淋成落汤鸡的他们把森冈老师拉了出来,救护车立刻横停在前,将老师送上去。园长也打起精神,一同搭乘救护车离开。



园长吩咐我留在火灾现场,我便待了四十分钟,直到火势扑灭。前来支援的儿童咨询所儿福人员和我一起确认阿显那小小的遗体。由于地板坍塌时,阿显位于巨大的梁柱下,身体受损的并不严重。



他的双亲直到入夜前都还联络不到人。竟然把感冒的儿子扔在家外出,实在是太荒唐了。而且起火的原因似乎是忘记关瓦斯炉。因为强风的关系,火势蔓延得很快,导致在二楼休息的阿显无法逃生。



森冈老师听说这些事后,在医院的病床上潸然泪下。老师和烧毁的楼梯一起坠落,造成脊髓损伤,导致下半身不遂,一辈子都无法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了。她很想出席阿显的葬礼,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是没有被那对不负责任的夫妻领回家的话,阿显就不会死了。那孩子适合在城山的山脚下平静地过生活,却因为大人的自私而落得这种下场。森冈老师肯定难过得肝肠寸断。之后老师在意志消沉的状态下辞职,窝在平和通的自家内,足不出户。她的先生则是不辞辛劳地照顾她。



警察和消防局也锲而不舍地调查起火原因。甚至到附近人家四处问话。



“那孩子好像保了高额的保险喔。”



明明没人在偷听,我母亲却压低声音说道。



“你说谁?”



“阿显啦。那个被烧死的可怜孩子。”



我慢慢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啜茶的母亲,花了半晌才意会过来。母亲又接着往下说,据说是有邻居听见阿显的继父不小心说溜了嘴。



也就是说,大野夫妇之所以把阿显领回家,是为了故意害死他,诈领保险金?怎么可能——



“不至于吧。”



母亲跟我抱持着同样的想法,轻声咕哝道。



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也造访若鲇园,证实阿显确实投保了巨额保险。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我不认为原本勉强度日的夫妻有能力持续支付高额的保险费用。



——阿显是被杀死的。



这个想法在我心中变得牢不可破。



经过三番两次慎重的调查,保险金迟迟没有发放。大野义之气愤地跑来园里。



“死了儿子还拿不到保险金,简直是欺人太甚。”义之对园长激动地大吼。“而且还怀疑是不是我们夫妻俩杀了那孩子。”



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有别于来收养阿显时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说着。“家里发生火灾后,我身体不适卧病在床。我们的生活一塌糊涂。竟然还不给付保险金,还有没有天理啊!”



我们职员都竖起耳朵,偷听到义之从用隔板隔开的会客室传出的声音后,都感到相当不快。比起阿显丧生,这个父亲还更想强调夫妻俩的清白,控诉无法给付保险金的不合理。至少可以理解这个男人对失去阿显一事毫不哀伤。



阿显虽然有障碍,但心地善良,懂得照顾年幼的孩子,还与动物心灵相通。把他一个人留在火场,让他在恐惧中死去才没有天理吧。这个男人到底来做什么?当园长和职员们开始纳闷时,义之终于提起他这次前来的目的:



“我想去那位试图救出阿显的老师家道谢。可以告诉我她住在哪里吗?”



交谈了一会儿后,园长便指派我带他去森冈老师家。我气愤地站到义之面前。这家伙打算开始搞些小动作,来消除周遭人对他的怀疑吧。宣称要去向森冈老师道谢,其实是为了增加警察和保险公司对他的好印象吧。



义之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嘴上还说着:“你那么忙,真是不好意思啊。”然后跟在我后头。森冈老师也无法以平常心与阿显的父亲见面吧。我踏着沉重的脚步,绕着城山的山脚往城北方面前进。天色阴沉暗淡,看起来就要下雨的样子。我来到古町口登山道的登山口,停下了脚步。



“我们穿过城山过去吧,这样比较近。”



我胡诌的。不过来自外地的义之不疑有他地跟在我的后面踏进山路。我一语不发,健步如飞。头上交错的树枝沙沙摇晃,天气越来越差了,在这冷清的山路上,脚边的光线也变得昏暗不明。懒散肥胖的义之早已气喘吁吁,大汗直流。



“老师,可以请你走慢一点吗?”



我无视他的请求,加快脚步。义之绊到石头,呈现出踉跄的丑态。我把他留在蜿蜒曲折的小道上,笔直地向前爬。一股潮湿的风吹了下来。



——吱吱吱吱。



我在风中分辨出那只怪物的叫声。



“老师!请等一下啦。”



下方传来义之的声音。周围的森林随风起伏,沙沙作响——那家伙沿着弯曲的树枝,拨开树下生长的杂草丛而来。



“呜哇!”义之大叫。“这什么东西!”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气喘吁吁,一心一意向上爬,最后转为奔跑。



我在登山道尽头的干门处打发了一下时间后,又慢慢地返回坡道。义之坐在路旁的石柱上发呆。他一看到我的脸,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副连我们为何来这里都忘记的样子,然后直接下山。我追在他的后头,在山脚下并未交谈就分开。



结果,大野义之没有去森冈老师家拜访,也领不到阿显的保险金。一个星期多之后,义之说他头痛、发高烧、想吐,被送进了医院。



据说他在医院对声音十分敏感,也感到异常害怕的样子。他全身的状态立即恶化,变得无法言语。后来似乎诊断出化脓性髓膜炎,住院四天后便断气身亡。在他的髓液中发现了细菌,但最终还是无法得知细菌从何而来。



我母亲又听说警方将阿显的死视为案件着手调查,但由于荣子也离开了本地,没有人知道后续的发展。



——吱吱吱吱。



——吱咿!



在值夜班时,我至今仍偶尔会听见那家伙的叫声。只要我阖上双眼想要入睡,便会想起那天我跟在义之后头下山时的事。他的后颈有两个并列的小红点。是野兽在那里刺进了细牙。伤口小到不注意观察就根本不会发现。



那家伙仍栖息在城山的森林之中。



等待着永远不会再归来的饲主。阿显所幻想出的产物,今后也肯定会在那里一直生存下去。



搞不好阿显的灵魂偶尔还会对那只野兽下达命令也说不定。命令它帮助对这世上不合理的事物感到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小孩,对不公不义的大人展开复仇。



阿显做的陶艺作品,至今仍摆放在若鲇园的玄关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