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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芙蓉(1 / 2)



“爱丽丝、爱丽丝!”



我推开面向木造露台开启的双开落地窗,朝庭院呐喊。喉咙深处涌起一口苦涩的凝结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家的爱丽丝鲜少自己跑到庭院。然而寻遍家中各处,依然不见它的踪影。



我走下露台,来到庭院,到处查看树下、花圃内、仓库后方等地,还是没找到。我趴下,定睛细看泥土上是否有留下它的足迹,然而并没有。我紧咬嘴唇。刚才用吸尘器时,不小心弄倒了花瓶,猫正好就位于花瓶下方。



极度讨厌身体淋湿的爱丽丝,淋了一身花瓶的水,“喵!”地惊叫了一声,跳了起来,钻到沙发底下。我以为它一直待在那里没动,然而并非如此。在我清理掉到地板上摔个粉碎的花瓶时,爱丽丝便不知去向。



惊吓不已的爱丽丝,从打扫期间敞开的窗户跑到室外,就这么穿越庭院……



“爱丽丝!”



我走出铁门,来到屋外。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的男高中生急忙轻轻转向,是被我这个脸色大变的中年妇女给惊吓到了吧。爱丽丝应该还没有跑远。我小跑步探头窥视绿篱下方和看板后方,在住宅区中奔走。看见一只猫便跑过去,然而却是与爱丽丝的品种美国短毛猫截然不同的野猫。



离家很远后,才想起没锁门。不过,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我加快脚步,甚至还跑到干线车道那边了。这时我的内心已充满绝望。猫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我面向四线车道,伫立不动。



突然响起尖锐的刹车声。似乎是一名骑着自行车的老人试图在没有斑马线的地方过马路。卡车司机破口大骂。我颤抖着膝盖,以傀儡般的生硬动作离开现场。要是爱丽丝跑到这里来的话?很有可能冲到马路上被车子给辗过。骇人的想像令我指尖发冷。



我再次咒骂自己粗心大意,呓语般地呢喃着“爱丽丝”,返回来时路。搞不好会在爱丽丝喜欢的老地方坐垫上,发现它的踪迹。我怀抱着一丝这样的期待走进家中。然而,坐垫却呈现出凹陷成猫身形状、主人不在的冷清模样。



我再次仔细寻遍家中各个角落,最后瘫坐在沙发上。依然敞开的窗户流进秋暮的气息。我怔怔地眺望着掺杂些许金黄色的幽暗,沉淀于屋内的景象。不经意转头望向庭院后,便看见醉芙蓉树立在眼前,树上盛开着无数的深粉红花朵。



“没多久它就会自己跑回来了吧。”芳洋的视线落在晚报上这么说道。



“你说得倒轻松——”丈夫毫不紧张的态度,令我哑然无言。“猫很容易走失的。而且那孩子品种特别,也可能是被人抱走的!”



和芳洋说话时,我特别把猫给拟人化了。独生子聪一郎就读县外的一所国高中一贯的私立高中。一年只回家几次,回来也只顾着玩电脑和打电动,鲜少与母亲说话。我已经放弃了,心想男孩子就是这副德性吧。所以对我而言,爱丽丝就宛如我的小女儿一样。



“搞不好在哪里受了伤,动弹不得……”



我大声吼叫,随后又泪眼汪汪。芳洋叹了一口气后望向我。



“总之,先观察个两、三天看看如何?”



“也好。”我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开始收拾碗盘。“之前不见的时候,也是别人家帮忙照顾的。”



我像是说服自己似地如此说道。芳洋没有回答,又继续看他的晚报。我一边将两人份的餐具放到洗碗机中,一边用眼睛追随从餐桌移动到客厅的丈夫。



爱丽丝是芳洋送给我的礼物,当作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一点儿都不机灵的丈夫,不可能主动提起这种事,算是我吵着要他买给我的吧。我硬是把丈夫拉出家门,逛了好几家宠物店,终于找到我看上眼的美国短毛小猫。



芳洋对猫没什么兴趣的样子,爱丽丝来家里后,他的生活态度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感觉就是苦笑着旁观生活完全以猫咪为中心的我。身为国中理科教师的他,个性正经得一板一眼,在妻子的眼里看来,也认为他对许多事情都冥顽不灵。



他大概有自知之明吧,只要我提出的要求别太过分,他都不会反对。我们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将近二十个年头,相处起来很自在。丈夫个性并不外向,由于有轻微的色盲,因此没有考驾照,当然也无法开车兜风。工作是他唯一的生存价值,或许连跟妻子吵架都嫌浪费精力。



不过,话虽如此——我心想。



上次爱丽丝不见时,他还努力用心地帮我找。不仅骑自行车在附近绕了一圈寻找,也是他提出要在免费报纸的“寻狗、寻猫”专栏上刊登协寻资讯的。是因为这次是第二次走失的关系吗?他的态度十分沉着。我对这样的丈夫心怀不满。无论是第几次,爱丝丽走失都是事实。但芳洋似乎觉得没什么好紧张的,认为爱丽丝会像之前那样平安无事地归来,但我就是担心得无以复加。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想像失去猫的生活了。



过了五天,爱丽丝还是没有回来。芳洋的反应依旧平淡。我终于按捺不住,走访附近的住家寻问。其中一名邻居用电脑帮我制作寻猫启示。正确来说,是那位邻居的女儿擅长这方面的技术,她用爱丽丝的照片帮我制作精美的传单。



“我女儿家养的狗也是靠贴传单找到的。爱丽丝这只猫可爱又显眼,发现它的人一定会打电话过来的。”



邻居还帮忙我在附近张贴了三十张左右的传单。不过,芳洋看见传单后,却蹙起眉头。



“别随随便便公开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啦——”



想当然耳,传单下方印着大大的“有田”这个姓氏和电话号码。丈夫低喃的这一句话,令我胸中燃起一把无名火。



“那找到爱丽丝的人是要怎么跟我联络?之前不也在免费报纸上刊登过电话号码吗?”



见我怒气冲冲的模样,芳洋略微弯下嘴角,沉默不语。看免费报纸的不特定多数人,通常只会草草看过,但是贴传单的话,会受到整个地区的注目。或许他有他的道理,认为曝光资讯很危险,但我现在无法顾及这些。



丈夫不再开口。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后,再次陷入沉思。脑中掠过的尽是些不吉利的事。比如说,它是不是被车子辗过;是不是被野狗追逐,奄奄一息;是不是被缺德的宠物业者捕捉,转卖给别人家等状况。就算它偷偷在某处生活好了,毕竟是一直养在家里的家猫,不可能像野猫那样有办法在野外存活。爱丽丝即便长成成猫,也还是小型猫。这一点很可爱,但如今它贫弱的躯体却成为我担心的源头。



这座城市在平地的正中央耸立着一座颇高的城山。城市以古城为中心发展至今。建造我们的住家时,丈夫看上的是这里徒步就能到达城山。兴趣算是观察野鸟的他,经常登上城山。倘若爱丽丝是迷失在那片深邃的森林之中呢?



芳洋说他在城山中连一只野猫的影子都没看见……我叹了一口气。



传单的效果还不错。隔天就有人打电话联络。不过六通电话都是“在某处看见”或是“跟邻居家养的猫十分相似”这类不确定的消息。即使如此,我还是向对方道谢,并一一记下。我亲自去目睹的场所或饲养猫的地方查看,结果不是现在已不见踪影,就是饲养的是其他的猫。



每次接到这种消息时,我都怀抱着微薄的希望,然后一再地失望。我渐渐身心俱疲。看我紧守在电话旁等待猫的消息,芳洋便对我说“再买一只不就得了”,这让我不禁激动地反驳:



“我不要别的猫!我就要爱丽丝!”



芳洋耸了耸肩离开。我觉得自己有点偏执了。但是也认为丈夫摆出这种态度,难怪自己会情绪不稳定。为什么丈夫能那么轻易地说出再买一只猫这种话?之前爱丽丝走丢时,明明有感受到他非找到爱丽丝不可的干劲。我还以为他跟我一样,对爱丽丝有着深厚的感情。这种落差也是击垮我的原因之一。



只有短短四、五天内有人打电话提供猫咪的消息,之后便无声无息。当我心想传单的效果也到此为止、快要放弃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



“喂?请问是有田家吗?我看见寻猫启示的传单——”



是男人的嗓音,说话十分干脆俐落。



“是的,谢谢您来电。请问您是在哪里看见我家爱丽丝的——”



“不,您误会了。”



男人自称是专门寻找宠物的业者。



“专门寻找宠物的——?”



我不知道还有这种行业。“或许能帮上您的忙,因此想询问您的意愿。”男人客气地提出请求。我考虑了一下,最后报上自宅的住址。丈夫或许又要叨念我思虑欠周了,但是在他不协助的现状下,我也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了。



上门拜访的男业者,在玄关递出名片。上头印着“代客协寻走失宠物”这句话,下方标明着『米奇宠物服务』。



“敝姓高桥,专门寻找走失的宠物。”



男人指着衣服胸前的名字刺绣,如此说道。宛如制服般的服装,看起来只像是挂在专卖店里的工作服。我带领高桥来到客厅。我对他还半信半疑,打算问个仔细,若是觉得可疑就当场拒绝。我一坐上沙发,便开口询问:



“所以,贵公司是采用什么方式来找?”



根据高桥的说明,他会先询问市内的垃圾焚烧场和宠物丧葬业者,看有没有人把符合的猫狗尸体带来。虽然这么说很触霉头,不过他说走失的宠物有很高的比率会死于意外或疾病。我明白为了省去不必要的劳力,这是较有效率的方式。我想像爱丽丝可能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便浑身发抖。接下来就是从爱护动物之家领养动物的NPO非营利组织下手,或是大范围打听消息。



“你有靠这种方式实际找到宠物过吗?”



“当然有。我们公司成果还挺丰硕的。从事这种工作,手上自然会握有自愿照顾走失猫的志工或是个人照护者的名单。下落不明的猫意外地还满常在那种地方找到的。”



这间公司应该没有大到足以称之为“我们公司”吧。搞不好是这个人单独创立的公司。我想是这么想,但还是挺心动的。若是爱护动物之家倒也就罢了,我可不敢一个人前往实施安乐死的市内设施或垃圾焚烧场。当高桥开始说明费用时,我已经决定要委托他了。



“那么,方便借我几张爱丽丝的照片吗?”



在我了解费用,表示明白后,高桥这么说道。我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照片交给他。



“它背后的这个部分看起来很像漩涡对吧?那是这孩子的特征。”



我还说出它怕水的个性,表明这是导致它这次下落不明的原因。高桥认真地记下这些事。



“这次是它第一次不见吗?”对于这个提问,我回答:“今年五月也走失过一次。”高桥希望我详细说明当时的事,表示有可能成为这次搜寻的线索。



“当时我也很担心,因为它两个月都没有回来。后来得知它迷路,跑到城山另一头的育幼院,暂时被那里的人饲养。”



我希望这次也是同样的情形,但经过确认后,对方表示爱丽丝并没有跑去他们那里。我回溯记忆。当时看到免费报纸的人提供了不少消息,但是获得正确消息的,却是我丈夫芳洋。



他在时常光顾的小药局,不经意地提起爱丽丝走失的事。结果店长告诉他自己可能知道猫的下落。据说店长的太太在城山另一头的育幼院“若鲇园”服务,有只迷路跑到那里的猫,似乎就是美国短毛猫。我立刻打电话到若鲇园,确认过的确是爱丽丝没错,便飞奔过去接它。



然而,就在被若鲇园饲养了两个月的期间,爱丽丝变得很黏园里一名智能发展有些迟缓的小男孩。我跟丈夫一起去迎接它时,小男孩就带着爱丽丝逃进城山,这让我心生嫉妒。



没错。当时我并未特别拜托芳洋,他却主动和我一起去若鲇园。好不容易要回爱丽丝后,他若无其事地检查爱丽丝的身体,似乎很关心它有没有变瘦、受伤。跟这次完全截然不同。



“当时它也被泼到水了吗?”



听见高桥的提问,我“咦?”了一声,将头抬起。



“您说这次爱丽丝是因为全身淋到水,吓得逃出家门对吧。当时也是同样的状况吗?”



“不,这个嘛……”



我回答我不清楚当时的状况。因为爱丽丝不见时,我并不在家。当时我和大学时期的朋友去三天两夜的温泉旅行。回到家后,芳洋便一脸铁青地告诉我爱丽丝不见了。



丈夫大概觉得是他的责任吧,所以上次才会那么拼命地到处寻找。听高桥这么提起,我开始挖掘记忆的深处,当时我回到家时,芳洋看起来十分憔悴。肯定是因为独自烦恼而感到焦急吧。我想起自己尽管受到打击,还是叮嘱自己不可过于责怪丈夫。



当我告知芳洋我雇用专门业者来寻猫时,他毫无反应;但是当我追根究柢地询问上次爱丽丝不见时的状况后,他倒是明显怫然不悦。



“当时爱丽丝也被泼到水了吗?”我如此询问后,他突然勃然大怒:“那跟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啊!”然后猛然回过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因为我被吓得目瞪口呆,因此两人沉默了片刻,只是注视着彼此的脸。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地回话后,芳洋也向我道歉:“抱歉。”



“只是啊,听说会有助于这次的搜索。”



“没有泼到水。只是等我发现的时候,爱丽丝就已经不见了。”



芳洋说了这句话后,借口他尚有工作未完成,便走进了书房。七年前,我们稍微逞强地盖了这栋隔间较宽敞的房子,庭院面积也很宽阔。为了享受四季美景,芳洋亲自选择花草果树来种植。室内也配合丈夫的喜好来装潢。壁纸和家具也是他一一提出意见,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去寻找或拜托业者处理的。



当时真是快乐啊。那个时候聪一郎还年幼天真,同时也是聪一郎要开始准备考试的时期。不久后,儿子离家求学,我便突然整个人松懈了下来。过了一阵子,芳洋那边也起了变化。两年半前他调职到新的国中,与那里的教务主任水火不容。教务主任以先前也教过理科为由,强烈否定芳洋的教育方针,让他的教师评鉴降到最低等级。



教务主任的个性独善其身又激动易怒,听说也有教师与他发生冲突而辞职。不过,本性认真又温顺的芳洋,就没胆子那么做。说得现实一点,在还有几十年房贷要缴的状态下,他不能失去工作。因此他累积了不少压力,脾气变得暴躁也是事实。曾经埋首于工作的丈夫,对教学突然失去了热情。



为了排遣压力,芳洋频繁地去爬城山,热衷于观察野鸟。我想这也是一种转换心情的方式,便没有过问。如今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样子,但闷闷不乐的丈夫对身为妻子的我也十分见外。是爱丽丝填补了我当时的寂寞与不安——



手机在餐桌上响起。听来电铃声,便明白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多香子打来的。



“喂?”



“幸代?找到猫了吗?”



我已经向多香子提过爱丽丝不见的事。她打电话来关心。



“还没有。”



“这样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住在远处的她,经常与我煲电话粥。是能彼此倾诉烦恼、大发牢骚、互相欢笑的珍贵存在。我再次把爱丽丝走失后的事、丈夫不管不顾的反应,以及委托专门业者搜寻等事告诉她。多香子很有耐心地倾听我诉说,这下子我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



“对了,你还记得上次爱丽丝不见时的事情吗?我们五月不是和小薰三个人一起去D温泉吗?是泡完温泉回来后发生的事。”



“没错没错,你当时也有打电话给我,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世界末日来临的样子。”



多香子约我和另一个好朋友小薰去享受温泉旅行。返家后得知爱丽丝不见的消息时,我也拨了电话给多香子,像现在这样将详细情况告诉她。她是我们三人当中最冷静、最值得依靠的人,记忆力又强。



“当时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