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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1



祥琼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漂亮整洁的床杨上。



——啊啊……一切果然都是梦。



祥琼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父母遭到杀害、自己被赶出离家,以及在那里招致众人怨恨,即将遭到残酷刑罚的事都是梦。



「你醒了吗?」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道。祥琼翻过身,看到了探头向床杨张望的女宫身影。



——后宫有这个女官吗?



她还在讶异,站在床杨外的女官起身走出房间。



祥琼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房间和鹰隼宫内自己的房间不一样。身上穿着棉布衬衣,下摆和袖子都缝了一块加长的布。



不安侵蚀了她的内心。她东张西望后,发现床杨里的桌上放着折好的襦裙。粗糙毛织物的襦裙加上铺棉上衣,还有羊皮背心。



「这里是……哪里?」



祥琼下了床,穿着衬衣走出房间。



——所以,并不是在做梦。州师及时赶到救了我。



祥琼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她茫然地站在那里,房门打开了,当她看到跟在女官身后进来的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月溪……」



男人看到祥琼,嘴角露出苦笑。



「……先把衣服穿上。」



祥琼慌忙跑去床榻。竟然被月溪看到缝补的衬衣。她急忙把放在桌上的襦裙穿起来,同时也再度发现这些衣物有多么寒酸,不禁因为耻辱而红了脸。



「你要感谢闾胥,她在大雪中骑了一昼夜赶到州侯城通知我们。」



床榻外传来月溪的声音,祥琼故作镇定,整好了衣衫。



——冱姆?



祥琼皱着眉头。那个女人想方设法折磨自己,却在月溪面前装成善人——谁要感激这种人。



祥琼毅然地仰头走出床榻。月溪叉着手,轻轻靠在大桌旁看着祥琼。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很遗憾,我们又见面了。」



「——你满意了吗?看到我这么狼狈落魄,你称心如意了吧?」



月溪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的同情。



「的确——太丑陋了。」



祥琼红了脸。自己衣着寒酸,月溪身穿绢帛长袍。自己的身体因为辛苦工作而晒黑、粗糙,而且因为正值冬季,所以最近很少洗澡。



「……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祥琼带着愤恨尖声说道。



「你是说因为我的关系,让你穿这身褴褛,灰头土面吗?」



月溪苦笑着。



「穿戴绢帛珠宝,让人称赞美丽轻而易举。让下官服侍,夏天也在阴凉处玩耍,当然可以娇若春花——但是,百姓几乎都穿着你称为褴褛的衣服,过着灰头土面的日子,你蔑视这一切的心态太丑陋。」



「月溪,那你自己呢?」祥琼不以为然,「自己在州城深处过着玉食锦衣的生活,玩弄国权,沉溺于邪道的乐趣——假冒王很开心吗?」



月溪再度苦笑着。



「如果你要这么说,我无言以对。」



「弑君篡夺王位的篡位叛徒。」



「——这句话我也接受,因为你也算说对了。」



月溪说完,看着祥琼。



「你继续留在芳国,会徒增国家动乱,所以还是让你离开吧。」



「你要驱逐我?你剥夺了我的仙籍,把我送去穷乡僻壤的破屋,这次要让我当游民吗?」



「为了国家大事,哪管得了这种事。」



月溪语带轻蔑地说,祥琼握紧了双手。



「这种事——你竟然说是这种事!」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国家正在沉沦吗?芳国会越来越沉沦,恐怕会连你口中的褴褛和破房子都保不住了。」



「——月溪,是你杀了王!」



「我从未为此感到后悔。」



月溪镇定自若地说。



「如果继续允许仲鞑的专制,将会失去所有的百姓。王的命运已走向灭亡,但如果等待上天的裁决,国家可能荒废到无法复兴的程度,为了将灾祸控制在最小限度,不得不这么做。」



「那你可以升山谘诹天意,确认自己是否能够成为王,至少你杀了因天意而登上王位的王,奉劝你行事小心,不要被雷劈了!」



「我无言以对。」



月溪苦笑着。



「——我将送你去恭国,供王愿意收留你。」



月溪说完,转身离去,祥琼对着他的背影大叫:



「为什么不杀了我!快用杀了父王的刀子砍下我的脑袋!」



「我不会这么做。」月溪留下这句话,走出了房间。



「你只是想自立为王!你嫉妒父王!每个人都恨我,嫉妒我这个公主!」



月溪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祥琼狠狠瞪着关上的门,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脸。



月溪从州城深处回到外殿,他把祥琼藏在州城深处。因为他很清楚,诸官中应该有人仍然心有怨恨,想要攻击祥琼。



——你可以升山谘诙天意。



祥琼的话刺进他的心里。月溪认为自己应该已被天意所弃,但他并不感到后悔。



他走去外殿附近的房间前,月溪隔着窗户,看向云海的东南方。



世界中央的五山,挑选下一任王的麒麟不知是否已经诞生。只要麒麟诞生,两、三年后,就会接获蓬山的通知,各祠将挂起黄旗,宣告蓬山已有麒麟,自认为王者可升山争取王位,但月溪很清楚,自己不会升山。



仲鞑严苛的法令导致百姓接二连三遭到屠杀,麒麟也卧病在床。担心失道的仲鞑准备颁布更严苛的法令。即使失了道,麒麟也要数月至一年才死亡,麒麟死后,要再等数月至一年,王才会崩殂。在这段期间,到底还将失去多少百姓?所以,他下定决心,必须推翻王——他认为这才是天意。



要把国家交给正当的王。自己的天命就是为了减少在此之前的荒废奋战。



月溪向着东南的蓬山方向轻轻行了一礼。



冱姆听到女官的通报后,抬起了头。她借用了里府的马,在大雪中连赶了一昼夜,听说州师总算及时营救了祥琼。她被留在州城,静候发落——自己恐怕会遭到严惩。她坦承发现交给自己照顾的少女是公主,然后百般虐待,并因此导致里人把祥琼关进牢里。



月溪走进室内,冱姆深深地磕头。



「把头抬起吧。」



冱姆听了,抬起了头,看着月溪平静的脸。



「公主将离开芳国——无法奉告她的去处,但应该再也不会回芳国。」



是喔。冱姆低下头。那个女孩果然可以活命。她内心希望月溪懊恼自己当年的惩罚太轻,决定处死她。



「必须革除你闾胥一职。」



「我并不意外。」



「里人可能会对你不利,所以会安排你离开里。」



「不,没关系。」



月溪看着毅然抬起头的老妇。



「你很有气魄,但为什么要虐待公主?」



「因为我无法原谅她。」



冱姆淡然地垂下双眼。



「仲鞑杀了我儿子,虽然我知道怪罪她也没用,但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太不甘心,太气愤,无法不虐待她。而且她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是公主,也不知道仲鞑做了什么……我无法原谅她。」



「是吗?」月溪点了点头。



「公主有身为公主的责任,她竟然推得一干二净,乞求同情,我无法原谅她的卑劣。她没有尽自己该尽的义务,只要忘记喂牲畜,日后必然会为三餐发愁。该照顾牲畜时没有照顾,日后却说自己活不下去了,要别人同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这种人。」



「……原来如此。」



「她至今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罪孽,所以也完全没有想要赎罪。即使亲眼目睹父母被杀,也以为只有自己承受这样的伤痛,完全不知道是因为她怠忽职守,导致无数人体会了相同的痛苦。」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但怨恨对人无益,我们该忘了仲鞑——难道不是吗?」



「是。」冱姆低下头。



「谢谢你来通报,因你的努力,避免里人犯罪,里人虽然会恨你,但我代替他们向你道谢。」



冱姆跪伏地上。在儿子死去那天就已干涸的泪水滴落在她伏地的手上。



2



「幸会。」



采王黄姑向走进室内的女人微微行了注目礼。一名少女倒在国府门前至今过了十天,黄姑在这十天期间和少女频繁见面,同时命令官吏调查了少女主人的情况——翠微洞洞主梨耀。



梨耀傲然地抬起头,敷衍了事地行了礼,就大步走到大桌前,自顾自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久没有进王宫了。」



黄姑看起来像老妇,梨耀外形如妙龄女,但梨耀在世的时间比黄姑多一倍。



「……真怀念啊,这里一点都没变。」



「翠微君洞府的一个叫铃的女孩在我这里。」



梨耀嫣然一笑。



「真是感谢啊,虽然她是个不中用的仆,但也算是我的人。」



黄姑叹着气。



「她说了什么?采王该不会信以为真?仆人都会说主人的坏话,千万不可当真。」



「铃说你想杀她。」



「怎么可能?」梨耀笑了起来。



「根本不需要特地杀她。只要觉得她碍眼,把她赶出洞府就行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赶走她,但是她每次都跪着求我,不要赶她走。」



「听说这么冷的天气,你要求她深夜去采甘蕈。」



「因为我这个主人很宽宏大量。」梨耀再度露出笑容,「因为她打破了主上赐给我的坛,我只叫她做这么一点小事就原谅了她,不是应该受到称赞吗?」



黄姑皱着眉头。梨耀口中的主上,是先王扶王。梨耀正是扶王的爱妾。



「……还说你派赤虎攻击她。」



梨耀耸了耸肩。



「真是太可怕了,她这么说的吗?深夜的悬崖很危险,所以我派赤虎前往,以防万一。」



「听说你对仆人十分严苛。」



「她自己要来当仆人的,旁人无权置喙,如果对我有所不满,她大可以逃走,再简单不过了。」



「但有人想逃也逃不了。」



「哼。」梨耀露出嘲笑。



「注销仙籍之后,语言无法沟通吗?这样会很痛苦吗?正因为她觉得比起当凡人,不如忍受我更好,所以才会留下,如果真的厌恶到无法忍受,即使注销仙籍,她也会离开,难道不是吗?」



「铃是海客,语言不通,当然很痛苦。」



梨耀很不屑地抬头看着黄姑,小声笑了起来。



「即使说同样的话,也未必能够沟通。」



黄姑听出了梨耀的言外之意,叹了一口气。



「你是堂堂翠微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梨耀是扶王的后宫,曾大力辅佐扶王。奸臣利用扶王的温厚,专横跋扈,她代替扶王加以指责,因而遭到憎恨。当扶王开始失道,她斥责扶王,致扶王和她渐行渐远,最后把她赶去翠微洞。因为她功绩显赫,所以即使逆臣敌视她,也无法剥夺她的仙籍,更无法处罚她。扶王在梨耀离开后,很快失去了王位。



「……你为什么这么顽固?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不得不处罚你。」



「王要干涉飞仙的所为吗?」



「王有这种权限,只是无人使用而已。」



梨耀无所畏惧地笑了笑,站了起来。



「悉听尊便。」



「——采麟大人,你认识景王吗?」



铃坐在王宫的庭院晒太阳。



「啊,对不起,我应该叫你台辅。」



坐在铃面前的少女很年轻,一头金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采麟前后追随过两位王,但外表看起来和铃差不多,或是比铃还小。她很纤瘦,五官也很娇小。铃听说她其实是麒麟,觉得必定是一种优美的兽。



「……没关系,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



她露出温和的笑容。黄姑很娴静,但采麟更加恬静,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回想起整天被梨耀大呼小叫的日子,眼前的一切简直就像在做梦。



「台辅认识景王吗?」



「不认识。」采麟摇着头。



「采麟大人也没见过景王吗?」



「除非是邻国,或是很有交情,否则很少会见面。」



「是喔。」铃小声嘀咕。十二国有十二个王和十二个麒麟,照理说应该是同胞,难道他们不感到寂寞吗?



「你对景王有兴趣吗?」



采麟偏着头纳闷,滑落在她肩头的金发在阳光下发出白金色的光。



「听说是和我一样,也是来自蓬莱,而且年纪也相仿的女王。」



「是喔。」采麟微笑着。听说黄姑赐给她「摇篮」这两个字,她真的是一个像摇篮般温柔的少女。



「因为我孤单一人……很想见她,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我希望听她聊蓬莱的事。」



「你很怀念蓬莱吗?」



「那当然啊,因为是故乡,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你……讨厌这里吗?」



采麟一脸难过地问,铃慌忙摇头。



「呃,并不是讨厌这里……只不过,我对这里很不了解,也听不懂这里的话,又没有遇到什么好事,所以觉得这里不是好地方……」



「是喔……」



「我相信景王也一样,因为我们都是海客,所以我相信我们可以相互安慰,一定可以很了解彼此的心情。」



铃说到这里,忍不住红了脸。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变成朋友。」



「这个……就不知道了。」



铃抖了一下,抬起头。



「景王或许并不怀念蓬莱……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是这里的人,所以才会这么想。」



铃很自然地加强了语气,采麟偏着头说:



「这里有很多人都离乡背井,也有游民,不喜欢任何地方,所以四处流浪,而且……」采麟低下纤细的脖子。「只因为同是蓬莱生,就能够相互了解吗?这个国家也有同乡彼此憎恨……」



铃心浮气躁地瞪着采麟。



「这里的人不可能知道,只是故乡相同,和都有回不去的故乡有不同的意义。」



「是吗……?」



采麟轻声叹着气。铃更加心浮气躁地看着她时,黄姑从正面的建筑物中走了出来。



「啊——原来你在这里。」



黄姑说完,向采麟使了一个眼色。



「让我和铃聊一下。」



「好。」采麟点了点头,恭敬地鞠躬后走回建筑物,黄姑在端坐的铃身旁坐了下来。



「——我刚才见了梨耀大人。」



铃的身体抖了一下。王宫的生活平静安稳,在这个漂亮的庭院内,听到梨耀的名字,就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我打算把翠微洞的仆人召来王宫当仆人。」



铃察觉到自己红了脸——所以,我不必再回去翠微洞了。我可以在这个漂亮的王宫,和黄姑、采麟——虽然她刚才说了讨厌的话,但铃决定忘记这件事——可以和这些性情温柔的人一起生活。



她的心情简直快飞上了天,所以听到黄姑下一句话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是,其中并不包括你。」



铃感觉到浑身发抖。



「这是……怎么……」



「我不会注销你的仙籍,你去下界生活一段日子,我会为你准备户籍。」



「为什么——只有我不行?」



黄姑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有点感伤。



「你不是因为语言不通厌到很痛苦吗?现在已经没有语言的问题,应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



「洞主大人……说了什么吗?」



她全身颤抖,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



「不,梨耀大人交给我全权处理。」



「那为什么……?」



黄姑垂下眼睛。



「我希望你再成熟一点。」



「成熟……」



她被梨耀囚禁了一百年,难道还不够吗?



黄姑静静地看着铃。



「突然来到陌生的异国,你一定很痛苦,再加上语言不通,这种痛苦应该雪上加霜——但是,并不是能够用语言沟通,就能够了解彼此的想法。」



铃茫然地看着黄姑的脸。



「如果能够用语言沟通,彼此却无法了解时,反而会更空虚。最重要的是努力了解对方的意思,不要一厢情愿地认定某件事,努力接受对方。」



「……这太过分了……」



「如果你真的很痛苦,到时候再回来这里。总之,你先去下界看看,然后再回来这里也不迟。」



「竟然只有我……事到如今……」



铃趴了下来。正因为她原本充满期待,所以更加失望。



——我还以为她是好人,还以为她心地很善良,还以为如果可以服侍她,不知道有多幸福——



她根本不了解从故乡漂流到这里,来到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异国有多么痛苦。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悲伤。



「如果你想做什么,可以尽管开口,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大力相助。」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好听话。铃咬着嘴唇,猛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我想……见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