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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绪之鸟(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六太



录入:犬狼真君



#插图《十二国图》



丕绪之乌



1



那座山是贯穿天地之间的擎天之柱,耸立的山峰几乎接近垂直,宛如笔尖向上而立的毛笔,紧紧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山脉,山顶高耸入云。尖峰林立在云的下方,山尖微微起伏后,直直落向山麓,山麓是一片宽阔的斜坡,那里是阶梯状的城市——这就是位在世界的东方,庆国的首都尧天。



整座山是一座王宫,山顶上是王和高官所住的燕朝。燕朝和尧天之间的确有着天壤之别,而且透明的海水完全隔绝了天上和下界。即使在下界仰头看,也无法知道那里有海水,因为打向山顶的海浪看起来如同缠绕在山顶的白云。云层下方的群峰之间是低阶官吏居住的治朝,泛白的岩层和巨大的山脉相连,岩层上林立着无数府第和官邸。



夏官府位在西南方向,堂屋围绕在四方形院子周围,高低错落,纵横相连,形成一片广大的府第。射鸟氏的府署就在其中。庆国国历予青七年的七月底,丕绪受新上任的射鸟氏召唤,从官邸来到此地。



前来迎接的下官将丕绪带至府署深处的堂屋,堂屋前方是向中空伸展的宽敞露台,雕刻的石栏杆外是千寻之崖,露台角落的杨柳古树垂着宛如一头蓬发的枝叶拂着栏杆。在栏杆上驻足的鸟儿伸着细长的脖子望向谷底,若有所思地一动也不动。



——它在看什么?丕绪不禁纳闷。



鸟儿看起来不像是睡着了,难道它在看下界?无所事事的丕绪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下界,但那只鸟应该可以看到下界的风景,可以看到被酷暑和壅塞所困的尧天街道,以及环绕街道的荒废山野。



——应该只看到一片荒废吧。



丕绪这么想道,但总觉得那只鸟似乎正注视着那片荒废,难道是因为他的身影看起来像在烦忧吗?



奇妙的是,鸟儿的身影让丕绪想起一个女人。虽然她长得并不像鹭,但那个女人也经常像这样眺望山谷的风景,只不过女人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忧愁,因为她对下界不屑一顾。



——荒废殆尽的下界看了也无趣。



女人总是这么笑着说,然后把梨子往下丢。她满不在乎地说,她对下界和荒废都毫无兴趣,也不想看残酷的景象。



但是,为什么看到那只鸟,会想到她呢——丕绪这么想着,打量着那只鸟,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鸟似乎被脚步声吓到,拍翅飞走了。回头一看,一个干瘦的男人走进堂屋。虽然丕绪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但想必他就是新任射鸟氏遂良。丕绪立刻跪地行礼,迎接对方。



「让你久等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男人张开双手,表示欢迎之意。他年约五十出头,又黑又瘦的脸上挤出满面笑容。



「你就是罗氏的丕绪吧?啊呀啊呀,请起身,这边请。」



他示意丕绪起身后,指着旁边的方桌说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后,也请丕绪入座。丕绪不由得感到奇怪,方桌两侧的两张椅子照理说分别是主人和客人的座位,但丕绪当然不是客人。



「坐下吧,不必客气——原本早就想和你见面,但各种杂务繁忙,好不容易才终于能够安排出时间,本来想登门造访,却暂时抽不出身,只能请你上门。虽然时间仓促,但你还抽空前来,真是抱歉啊。」



遂良礼数周到,几乎像在逢迎奉承。罗氏归射鸟氏所管,一旦有事,射鸟氏找罗氏前来理所当然,丕绪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根本不需要为召他前来道歉,更无需为丕绪的上门道谢。



「坐下吧——送上来。」



遂良转头看向身后的下官,下官正捧着酒器。听到遂良的叫声,立刻把酒器放在方桌上。这也是超越惯例的待遇。



遂良再度请丕绪入座,举杯敬酒后探出身体说:



「听说你担任罗氏一职非常多年,在悧王时代就已经是罗氏?」



丕绪点头回答。



「是喔。」遂良嘀咕了一声,仔细打量着丕绪:「你看起来比我年轻,但显然比我年长很多——我是前年才成为官吏加入仙籍,我知道一旦加入仙籍,就可以长生不老,但还是不太能适应?你的实际年龄是几岁?」



「这个嘛——已经不记得了。」



这的确是事实。丕绪在悧王时代成为官吏,加入仙籍。他只记得当时是悧王登基十年左右,所以他成为官吏至今已经有一百数十年了。



「原来已经久得记不住了,太了不起了,难怪众人称你为『罗氏中的罗氏』,我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先王——予王登基时,予王曾经亲自赏言于你。」



丕绪淡然而笑。传闻总是越传越变调。



遂良似乎误会了丕绪的笑,双手一拍后搓了起来,笑容可掬地说:「是嘛是嘛,所以请你务必充分发挥你的才华。」



遂良说完,再度把脸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



「——新王将在近日登基。」



丕绪看着遂良的眼睛,遂良点了头。



「终于击败了伪王。」



「……果然是伪王吗?」



丕绪问。



丕绪出生、长大的这个国家——庆国目前并没有统治国家的王,先王在位不久就崩殂,其妹舒荣便自立为王,但王宫内纷纷耳语,舒荣是假冒为王的伪王。



一国之王由身为宰相的宰辅挑选,宰辅本性为麒麟,听取天意,挑选有天命者坐上王位,无论是任何人,若未得麒麟选定,都不得坐上王位,没有天命的王就是伪王。



舒荣是真王,还是只是区区伪王——全天下只有宰辅知道,但当时宰辅并不在庆国。予王崩殂前,宰辅的身体就日渐虚弱,予王崩殂后,回到了麒麟的生国蓬山。宰辅尚未回到庆国,舒荣就自立为王,要求进入王宫,但国官无从认定舒荣是否为新王,众议之后,拒绝她入王宫。



丕绪并不了解这些详情,虽然他是住在王宫内的基层国官,但丕绪的地位无法参与国家大事。罗氏原本就是几乎和国政无关的官吏,虽然隶属于掌管军事的夏官,但负责和军事、战争毫不相关的射仪事宜。射仪就是在庆典或迎接宾客等祭礼时举行的射弓仪式,丕绪的工作是根据射鸟氏的指示,制作成为射仪标靶的陶鹊。无论从身分或职务而言,都不可能得知国家大事。那些都是王宫高层——真的是云端的事,所以他只是透过传出来的传闻略知一二。



一旦具备天命而得麒麟所选为王者登上王位,王宫深处会出现各种祥瑞之兆,但祥瑞之兆并未出现——因此必定为伪王。云端上的高官做出了如此判断。当舒荣要求进入王宫时,断然加以拒绝,并关闭了王宫。舒荣勃然大怒,在庆国北方安营扎寨,指责官吏将王宫私物化,不让身为一国之王的自己进入宫城。



「听说宰辅和主上在一起。」



宰辅似乎在舒荣的阵营——听到这个传闻时,王宫顿时陷入了恐慌。如果舒荣是新王,将正当的王赶出王宫的官吏必须扛起责任。一旦新王正式进入王宫,众官必定遭到严厉处罚,乱了方寸的官吏纷纷逃出王宫,投靠舒荣的阵营。遂良之前的射鸟氏也是因此消失的官吏之一。



「的确有这种传闻,消息传开后,各州人马如雪崩般投入舒荣的麾下,但最后发现果然是伪王,那个传闻显然有误。我等相信上天,并未轻举妄动,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遂良深有感慨地说,但丕绪怀疑他当初是否真的有这样的觉悟。丕绪曾经听说舒荣是伪王,也听说正当的王正在与之奋战,但既然舒荣被拒绝进入王宫,如果舒荣是新王就伤脑筋了——这恐怕是留在王宫内高官的真心话。



「——只不过听说又是女王。」



遂良撇着嘴说道。



「女王……吗?又是女王?」



「好像是。」遂良痛苦地回答。这也难怪,这个国家向来没有女王运,至少连续三代都是无能的女王。



「即使是女王,既然承天命为王,终究是正当的王——新王很快将和宰辅共同进入王宫,届时将举行登基大典,请务必紧急筹备大射的相关事宜。」



国家举行重大祭祀吉礼时举行的射仪称为大射,射仪就是将陶制鸟形标靶丢向空中,举弓箭射向标靶的仪式。标靶为陶鹊,在宴席中举行燕射时,只是比赛射中的陶鹊数量,相互乐在其中的仪式,但大射的规模不同,目的当然也不同。在大射时,如果没有射中标靶,就会被视为不吉利,所以弓箭非射中标靶不可。虽然要求射手有高超的技术,但制作的陶鹊也必须容易被射中。不仅如此,陶鹊本身要有鉴赏之趣,能够循着优美而复杂的路线飞向空中,一旦被射中,必须发出动听的声音碎裂,制作技术精益求精,最后甚至可以运用碎裂时的声音演奏出一首乐曲——丕绪之前曾经制作过会奏乐的陶鹊,为了能够正确将陶鹊抛向空中,还制作了像小山般的投鹊机,射手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只要依次射中投鹊机投掷的陶鹊,碎裂的声音就会连成一首乐曲。为了奏出不输给大乐队演奏的雅乐,当时邀集了三百名射手。五彩缤纷的陶鹊在王宫庭院内飞舞,当射中飞舞的陶鹊时,就像巨大的花在空中绽放,发出宛如磬——用石头和玉制作的乐器——般的音色,奏出饱满的乐曲。为了追求音程准确,不得不放弃芳香,为了弥补不足的芳香,周围放置了六千盆枳壳——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



「再举办一场可以流传后世的射仪——如何?」



遂良说完,细细窥视着丕绪的脸。



「你是否也跃跃欲试?」



「这……我不太有把握。」



「在我面前不必谦虚——这是新王登基后最初的射仪,赏心悦目的射仪,必定会让主上龙心大悦。一旦主上龙心大悦,夏官也脸上有光,除了言语的称赞,还可能有所犒赏。到时候所有夏官都会感激你,你也必定感到骄傲。」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丕绪在心中失笑。如果新王也像予王一样亲自赐言称赞,参与射仪的所有官吏未来都将前途无量——遂良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盛情款待自己。



「是否已有可赢得称赞的腹案?」



丕绪问道,遂良立刻闭了嘴。他讶异地皱着眉头,看着丕绪的脸。



「——腹案?」



「必须由射鸟氏指示制作怎样的陶鹊,当然,陶鹊由冬官负责制作。」



筹备射仪是射鸟氏的工作,必须思考举行怎样的射仪,并命令罗氏准备陶鹊。罗氏指挥冬官府的冬匠——尤其是专门制作陶鹊的工匠罗人实际动手制作。



「听说你会包办从企画到所有的一切事宜。」



「绝无此事。」



「不可能啊,听说前任射鸟氏连大射和燕射都分不清楚。」



这倒是事实。不光是前任射鸟氏,除了丕绪最初追随的射鸟氏以外,历任射鸟氏全都如此。因为「罗氏中的罗氏」会操办一切,所以他们只要坐在座位上观礼即可。虽然没有油水,却是轻松的差事——遂良应该也是如此听说后,接下了这个职务。



官吏有两种,一是不断累积功绩步步高升,也有靠着高官的大力提拔而空降官位。遂良绝对是后者。



「如果射鸟氏太无能,只能由我辅佐,之前并非没有这种情况。」



丕绪用讽刺的语气说道,遂良露出一丝不悦,但立刻堆起了笑容。



「因为我才接任射鸟氏一职不久,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职责,也很希望自己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但无法独立筹备这次大射,万一太勉强而造成什么闪失,可就后患无穷,所以这次还是交由你全权负责吧。」



「我也很希望鼎力相助,但我担任罗氏一职多年,才思早已枯竭,正打算另换他职,或是告老还乡呢。」



「不,这……」



遂良手足无措地嘀咕道,接着立刻拍着大腿探出身体说:



「那就制作得到予王称赞的那个陶鹊?只要稍微变更一下设计,弄得更漂亮一点就行了。」



「这怎么行!」



丕绪苦笑起来。虽然遂良似乎对「那个陶鹊」情有独钟,但如果新王像予王一样赐予赞词,遂良很可能将失去刚得到的官位。不了解真相也是一种幸福。



「为什么?可以增加数量,改变颜色……」



丕绪冷冷地摇着头。



「陶鹊由冬匠负责制作,如今已经没有冬匠能够制作那个陶鹊了。」



「那只要做同样的就好,当时应该留下了纪录或是图样。」



「这我就不清楚了,即使保留下来,也无法保证目前的冬匠有能力制作,更何况时间紧迫。」



按照惯例,新王在蓬山接受天敕,正式登基之后举行大射,差不多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罗氏的工作就是妥善加以指导,设法完成啊。」



遂良终于露出不悦的表情。



「绝对不能在刚登基不久的新王面前表演粗糙的射仪,务必要准备可以博取新王欢心的陶鹊。」



2



射鸟氏怒不可遏地走出堂屋,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消失,丕绪才转身离开。他在下官困惑的眼神注视下走出堂屋,发现夏日的太阳已经西斜。他没有回到自身的府署,而是沿着东西贯穿治朝的大纬走向西侧。



治朝面向南方,中央最深处耸立一道铲平斜坡而建的巨大朝门,称为路门,是通往云端——天上的燕朝唯一的门户。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可以经过路门前往天上,即使是在王宫工作的国官也不例外。虽然治朝和尧天之间的距离也如天地之差,但两者都离天上的世界很遥远。



丕绪看了一眼路门,继续沿着大纬西行前往冬官府。冬官府以府第为中心,有无数大小不一的工舍围绕,丕绪走在复杂交错的工舍之间。虽然他对这里知之甚详,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造访,周围高墙内传来的声音和气味令他感到怀念。他细细感受着铁锤声、铸铁的气味,走进了尽头的那道门。



工舍是属于冬官府的府署,成为府署中心的匠舍基本上由院子周围的四间堂屋构成,旁边就是规模大小不一的工舍。通常工舍比匠舍的规模大很多,因此,冬官府的府署通常也称为工舍,但丕绪造访的这间匠舍更少了西侧的堂屋。院子西侧与断崖相邻,前方是两座巨大山峰之间的峡谷。



泛白的山峰挡住了左右的视野,像墙壁般挡在前方。山峰上方是余晖映照的天空,下方是遥远朦胧的山峦。太阳正渐渐沉落在一片淡蓝色连绵的山脉后方。以前可以看到下方的尧天街道,如今被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挡住了。院子脚下的整片斜坡都种满了梨树。



那是萧兰种的梨树。她说不想看到下界,所以不厌其烦地从这个院子把梨子丢下去。幸运发芽扎根的梨树苗长成了大树,结出的果实又掉落在斜坡上,如今山谷底的斜坡上是一片满满的梨树。一到春天,就会绽放出白色梨花,纯白的梨花云悬在山间,美不胜收。



丕绪回想起经常眯眼欣赏梨花云的萧兰,不可思议的是,丕绪又再度联想到刚才在射鸟氏的露台上看到的那只鸟的身影。虽然两者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身后传来惊讶的声音。



「丕绪大人——」



从北侧堂屋走出来的年轻人一脸灿烂笑容跑了过来。



「丕绪大人,好久不见了。」



「真的久违了,最近还好吗?」



「是。」年轻人点了点头,他是这个匠舍的主人,专门制作陶鹊的工匠罗人之长。罗人手下有数十名工手在其管辖下的工舍工作,工手之长称为师父,罗人是罗人府的师父。这位擅长细腻工艺、举止温文儒雅的年轻人名叫青江。



「请进,请进,进来坐。」



青江拉着丕绪的手,一脸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事实上,丕绪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出现在罗人府,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整天都住在这里。如今,丕绪不仅远离罗人府,甚至很少走出官邸。王位无王,当然不可能举行射仪,所以他也不去罗氏的府署,整天足不出户。今年春天,青江派人邀他来欣赏梨花云,他也婉言谢绝了。他知道自己足不出户,令青江担心不已,才借赏梨花之名派人前来邀他,也知道自己的拒绝会令青江受伤,只不过他实在提不起兴致。



踏进久违的堂屋,发现这里和以前没有任何改变。狭小的空间内放着桌子和架子,纷杂的工具和纪录、图样堆积如山。一年前就是这样,更早之前——萧兰还是罗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从丕绪成为罗氏初次踏进这里以来,完全没有丝毫的改变。



丕绪深有感慨地巡视着室内,青江红着脸说:



「还是像以前一样乱……」



「这也难怪,我从来没看过这里整理干净的样子。」



「对不起。」青江小声嘟哝着,收起了摊在那里的纪录和图样。散在桌上的那些是青江的作品吗?每一样看起来都像是古老的陶鹊。青江似乎察觉了丕绪的视线,窘迫地低下了头。



「那个……我做了一些古老的陶鹊,当作是学习。」



「原来是这样。」丕绪小声说道。因为丕绪没有下达任何指示,所以青江无事可做。



「用功学习是好事,但恐怕得暂时放弃了。」



青江兴奋地抬起头。



「所以要制作陶鹊了吗?」



「不得不做,听说近期会举行大射。」



青江满脸惊讶,丕绪把刚才射鸟氏找他的事告诉了青江。青江听着听着,神情渐渐沮丧起来。



「——时间不够充裕,虽然这样听起来好像在催促你,但你随便做点东西出来。」



「怎么可以随便……」



「没关系,只要不会飞得太难看,碎裂的样子也不至于不像样就可以了。现在没有时间发挥匠心,只要仪式能够顺利完成就好。」



「但是……这是新王登基后的第一次大射。」



丕绪淡淡地笑了笑。



「反正很快又会换了。」



「丕绪大人!」青江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



「因为这次又是女王。」



女王的治世可想而知,在王位上做了几年的梦,不久之后,就开始对这种梦感到厌倦,进而走向自我毁灭。予王治世短短六年,之前的比王治世也只有二十三年,比王之前的薄王治世十六年。在庆国连续三代女王期间,王位空缺的时间比有王在王位上的时间更长。



「即使发挥匠心也无济于事,只要外表亮眼,看起来有喜庆的感觉就好。」



青江难过地垂下双眼看着脚下。



「……大人请别这么说,希望可以再让我们见识一下像上次那么精采的射仪。」



「我完全没有任何灵感,况且时间所剩不多了,只能重新利用以前的陶鹊,再稍微变点花样,增加一些图案,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就好。」



青江很受伤地垂下了头。



「……我先去拿图样,您稍候片刻。」



青江走出堂屋的背影很落寞。青江是萧兰的徒弟,萧兰销声匿迹后,他由工手升为罗人,但丕绪差不多也在那个时候不再设计陶鹊。陶鹊虽然只用于射仪,但如果平时不发挥巧思累积,就无法在紧急的仪式设计出理想的陶鹊。自从青江成为罗人之后,丕绪没有做过任何陶鹊,青江一直认为那是自己的过错,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所以丕绪提不起劲制作陶鹊。



丕绪坐在青江的座位上。桌上放着旧图样和试制品。整齐叠起的纪录上有一只青色的陶鹊,那是罗人府传下来的古物,青江可能用来当作镇纸使用。别具匠心的四方形陶板中央画了一只长尾鸟,那正是喜鹊。为什么会挑选这么平凡的鸟?丕绪暗想道,发现陶鹊上有裂缝。仔细一看,鹊尾上有好几道折断的龟裂,显然是断裂后又重新拼回去的。



「……真是好手艺。」



应该是青江拼的。难怪萧兰一直很赏识他,他的手艺的确值得赏识。



丕绪拿起陶鹊。陶鹊很厚实,轻盈的陶鹊虽然飞得高,但因为飞在空中的速度比较快,所以不容易射中,因此需要有一定的分量,底部微微内凹,可以增加在空中的停留时间——这是陶鹊最初期的形状。



无数罗氏在此基础上不断发挥创意和巧思。起初只追求能够准确射中,注重形状和重量,希望减缓飞在空中的速度,增加停留在空中的时间。不久之后,开始追求外形的美观,原本只是圆形或方形的陶板,渐渐开始出现了各种形状,不仅画上了精美的图案,还镶嵌金银宝玉。渐渐地对飞在空中的方式也有所讲究,在素材和加工上不断改进,让陶鹊碎裂的方式更完美。如今的陶鹊并不一定是陶制品,但仍然按照古代的方式称为陶鹊。



只不过—在遥远的古代,射的是真鸟。当时在射仪上放出喜鹊等各种不同的鸟,由射手射鸟。但王的宰相宰辅讨厌杀生,所以虽然射仪是攸关未来的吉礼,但宰辅通常都不出席射仪。如此一来,就称不上是吉礼——可能是基于这种想法,所以不知道哪一个国家从哪一个朝代开始,开始用陶板代替真鸟,并根据射落的陶鹊数量,在王宫的庭院内将真鸟放生。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射喜鹊。可能因为喜鹊的啼叫声被视为喜庆的前兆。也许重点并不在射落,而是在于射仪结束后,将和射落数量相同的喜鹊放生。只要射落很多陶鹊,王宫内就会充满被视为喜庆前兆的声音。



一定要能够射中,而且要把陶鹊射裂——历任射鸟氏和罗氏不断发挥巧思和创意,射仪的目的渐渐变成了射中陶鹊,并将之射裂。在丕绪制作的众多陶鹊中,奏乐陶鹊成为最佳杰作。



回想起来,那是丕绪参与过最热闹的射仪。当时的射鸟氏是祖贤,悧王的治世也已经进入末期——只是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当丕绪的精巧手艺获得赏识而成为罗人,射鸟氏祖贤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爷。祖贤向丕绪传授了所有必要的知识,和性情温厚、而且还保持着一份无邪的祖贤一起商讨射仪事宜,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只要有某个巧思获得成功,必定会产生新的期望。他和祖贤一起频繁前往罗人府,再加上当时已经是罗人的萧兰,三个人经常同食共寝,不断挑战和尝试。祖贤被称为射鸟氏中的射鸟氏,不久之后,丕绪也被称为罗氏中的罗氏。奏乐陶鹊博取了悧王的欢心,特地从云端上来到射鸟氏府,当面称赞和犒赏了丕绪等人。对住在治朝的低阶官吏来说,这无疑是至上的荣誉。如果这种日子能够持续,不知道该有多好。



——然而,俐王折节。丕绪当时正思考着下一次要让陶鹊奏出什么音乐,也想让陶鹊带有香气,一旦射中,就可以感受到馥郁的香气,没想到悧王的治世渐渐开始走下坡。之后那次大射是在三年后,庆祝悧王在位六十周年,但当时的悧王已经逐渐变成了暴君。



丕绪不知道悧王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是因为太子遭到暗杀,导致悧王和亲信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裂痕。最后并没有查出到底是谁暗杀了太子,可能因此导致悧王疑神疑鬼,也经常苛责官吏。这种情况很快就从云上波及到丕绪的周围,悧王凡事都测试官吏,提出一些不可能的难题,有时候甚至要求用过度的方式证明忠诚,对射鸟氏也不例外。庆祝六十年在位时,悧王亲自要求比上次的射仪更加精采,言外之意,如果不如上一次,必将严惩。



丕绪至今回想起当时的事,仍然感到无法呼吸。对丕绪和其他人来说,在陶鹊上发挥各种巧思不再是乐趣,而是变成一种义务。尤其射鸟氏的长官司士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经常出言干涉。司士不顾现场情况的指示变成了一种压力,再加上必须比上一次射仪更出色的义务感,让那一次的射仪格外辛苦。



但射仪本身算是成功了,悧王比上一次更加心满意足,但祖贤和丕绪都无法满足。陶鹊虽然成功地碎裂了,但他们并不认为那是吉兆。举行射仪时,丕绪周围那些熟悉的官吏都不见了,在失信的悧王面前射落的陶鹊有一种冷清的感觉。无论碎裂时绽放的花多么优美,能够奏出多么完美的乐曲,散发出多么宜人的芳香,都只是备感空虚。



即使如此——正因为如此,祖贤积极专心投入新创意的构思。



「这次要设计一个让悧王心情大好的陶鹊,怎么样?」



祖贤问跨坐在院子内椅子上的丕绪,他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小孩子想要恶作剧。



「那倒是没问题,问题在于如何才能让悧王心情大好?」



丕绪问。祖贤仰天说道:



「这个嘛,不能只是热闹和华丽而已,必须能够让人雀跃,但并不是兴奋,而是感到温暖,会发出会心的笑容,必须是具有这种效果的雀跃,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巡视周围,发现高官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笑容。当确认彼此的笑容后,就会产生亲近感,内心感到祥和——你觉得如何?」



丕绪苦笑起来。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很具体,却让人抓不到头绪。」



「抓不到头绪吗?就好像看到忍不住发出会心笑容的景色时,不是都会有这种感觉吗?看到彼此脸上的笑容时,觉得彼此心灵相通——」



「我完全能够了解这种感觉,问题在于如何具体表现出来。」



「具体表现吗?」祖贤偏着头,「具体表现喔。」他又把头偏向另一侧。



「首先,必须排除雅乐。」



雅乐也称为雅声,是「雅正之乐」的简称,是彰显国家声威的祭祀和典礼所用的古典音乐,乐器也仅限于古乐器,配以歌词时,也不是配以歌谣,而是类似祝词。乐曲本身注重的也不是主题,而是更重理论,与其说是音乐,更像是具有咒力的音符排列。虽然庄严隆重,却缺乏乐曲本身的乐趣。



「所以要用俗曲吗?」



「对!」祖贤跳了起来。「就是俗曲,而且不是在酒宴上演奏的艳曲,而是更轻快的……」



「像是童谣般?」



「童谣,很不错,或者是工作时所唱的歌。大家在河边洗衣服时,不是经常齐声合唱吗?可以从这种歌曲中取一段,再从其他歌曲中取一段,你觉得怎么样?」



丕绪带着苦笑看着双眼发亮的祖贤,然后转头看向萧兰。她坐在院子角落的石头上,丢着梨子,听着祖贤和丕绪的对话,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看着令人束手无策的幼童。



「试试也无妨。」



萧兰说完,丢出最后一颗梨子。因为她发挥耐心持续丢梨子,所以山谷底已经渐渐长出一小片梨树林。



「但是俗曲比雅乐更难,雅乐的音和调都是根据理论决定的,俗曲就没那么简单了。」



「萧兰,你应该有办法做到。」



祖贤拉着萧兰的手央求道,萧兰苦笑着看向丕绪,丕绪忍着笑,叹了一口气。



「只能实际击碎陶鹊,调整每一个音,也只能靠耳朵调整旋律,再根据耳朵所确认的旋律投掷陶鹊,应该又要使用投鹊机了。」



「从这里取一段,再从那里也取一段。」



祖贤得意地断言道,丕绪点了点头。



「所以需要好几台投鹊机,按不同的曲目制作投鹊机,射手射陶鹊的地点也要用复数的记号,决定正确的位置。」



「啊哟,真是大费周章,这次恐怕又要动员所有的冬官了。」



萧兰也叹着气,但眼中难掩笑意。用心挑选素材、设计投鹊机、制作陶鹊——每次都需要请其他冬匠帮忙,最后通常都是整个冬官府都一起投入,但奇怪的是,冬匠并不会面露难色。萧兰也一样,面对困难的挑战,冬匠往往更有干劲。祖贤和丕绪提出的都是史无前例的高难度要求,虽然他们嘴上会抱怨,却很乐意提供协助。



丕绪也一样。当别人强制要求他制作的陶鹊必须超越上一次的目标时,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但当有人提出「那就来做这个」,积极投入高难度的难题时,反而令他感到振奋。正因为上次制作得很痛苦,所以这次更能够乐在其中。



青江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进入罗人府当工手,虽然当时只是初出茅庐的工手,但青江快乐地专心投入手工作业中。



——但是,某一天,祖贤被突然闯入的士兵带走了。



丕绪至今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知道他是因为谋反罪遭到逮捕,但祖贤对悧王绝对没有任何反意,可能是误会——或是因为他人的诬陷遭到株连,但其中的过程太复杂,丕绪根本无从得知。丕绪大声呐喊,祖贤不可能谋反,却没有人听到他的呐喊,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申诉。射鸟氏的长官司土担心遭到牵连,所以对丕绪避不见面,更高阶的长官太卫和大司马都住在云端,即使丕绪想要申诉,也不知该如何前往面会。他曾经写了诉状,却石沉大海,甚至不知道诉状是否送到了高官手中。



反正天上决定了世界的一切——他忘了是谁这么安慰他,丕绪和萧兰周围的人都说,他们应该为自己没有受到牵连感到高兴,但想必是祖贤挺身保护他们,所以丕绪和萧兰并没有遭到怀疑,也没有遭到任何审讯调查。然而,这反而令丕绪感到痛苦。司士终于答应面会时,却是告诉他最坏的消息。祖贤没有亲人,所以请丕绪去领取遗体。



丕绪已经没有力气感到愤慨,眼泪也早已流干。他按照指示去刑场取回了祖贤的首级,抱着回家的路上,丕绪产生了一个确信。



——喜鹊啼叫报喜,但射落喜鹊绝非吉兆。



陶鹊被射中后碎裂掉落,观众为此感到高兴是错误之举。射陶鹊也是错误之举。不可以瞄准陶鹊,不可以射碎,但射仪本来就是射陶鹊的仪式,虽然不可以射落陶鹊,但王运用权势,以礼仪的方式强行要求射落陶鹊。那不是吉兆,而是凶兆,王一旦运用权力不当,就会变成凶事,射仪正是确认这一点的仪式。丕绪如此想道。



「拿掉香味。」



安葬了祖贤后的某一天,丕绪前往工舍对萧兰说。「啊呀。」萧兰瞪大了眼睛,为难地看着自己的手。



「当然没问题——只是好不容易进入这个阶段了。」



小盘子内有好几颗银色小球,里面装着祖贤要求的香油。祖贤对味道也很挑剔,并非只要求宜人的香气,而是指名要令心情雀跃的香气。雀跃——同时感到满足。他主张调制这种香气,向冬官木人请教,频繁出入工舍调配香油,并悉心研究了封存香油的球体大小,让香油扩散时,能够散发出宜人香气。直到祖贤去世之后,才终于完成。



「没有香气更理想,同时也要改变陶鹊碎裂的声音,要改成更阴沉的声音,奏出的音乐也不再是热闹的乐曲,甚至干脆使用大葬时的雅乐。」



萧兰委婉地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所以就是一切重来。」



萧兰再度看向小盘子,露出依依不舍——或者说是哀伤的眼神。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大葬时的雅乐,那就不再是吉礼了。」



「那就用俗曲,但不要用开朗的乐曲,音节也要减少,选用听起来凄凉的乐曲。」



「是吗?」萧兰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嘟哝道,并没有提出异议。虽然最后去除了香气,并改成听起来很凄凉的俗曲,却没有机会在悧王面前表演。悧王在位六十八年就驾崩了。



之后王位无王的时代,丕绪仍然持续制作陶鹊。因为青江的一句话,让他觉得陶鹊是百姓的象征。



「为什么是喜鹊呢?」



青江的手很灵巧,而且聪明绝顶。砠贤去世后,萧兰把青江带在身边悉心指导,似乎借此弥补失去祖贤的损失。



「因为喜鹊的啼叫声被认为是报喜。」



丕绪向他说明,青江偏着头说:



「不是还有其他吉利的鸟吗?为什么不是更漂亮的鸟,或是更珍奇的鸟?太奇怪了。」



的确有道理。萧兰停下手,双眼发亮,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听你这么说,好像的确有道理,照理说,凤凰和鸾鸟也可以啊。」



怎么可能把凤凰和鸾鸟射下来?丕绪苦笑着,但仔细思考后,的确觉得很不可思议。



喜鹊并不是珍奇的鸟,而是在庐和耕地经常可以见到的平凡鸟类,有着像乌鸦般的黑头和黑翅膀,只有翅膀根部和腹部是白色,还有长长的尾巴。和身长差不多的长尾巴也是黑色,线条优美的翅膀和长尾巴很优美,但色彩并不鲜艳,也没有引人注目的花色,啼叫声也不见得特别动听。喜鹊和麻雀、乌鸦一样随处可见,初春的时候会在地面啄食,到了秋天,就会啄食树果。通常都会见到它们在地上行走和蹦跳,很少看到它们在空中飞翔的身影。



——和百姓一样。丕绪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随处可见、极其普通的百姓,身穿朴素的衣服,一辈子几乎都在农地耕耘。既没有特别的才华,也没有引人注目的出色容貌。只能脚踏实地磨练技艺,或是刻苦用功读书,最多只能成为像丕绪和其他人一样的低阶官吏,根本不可能冲上云端。即使如此,仍然没有丝毫的怨恨,而是恪守本分过日子——如此而已。



喜鹊绝对就是百姓的象征。当他们心满意足而笑,欢天喜地而歌,对王而言的确是吉兆,百姓的喜悦代表王的治世有道,百姓欢快歌唱,王的治世就会持续。



射落陶鹊是错误之举这个想法绝对没有错。王用掌握的权力射向百姓,百姓中箭而落,射落百姓而喜是错误的行为。必须将计就计,用这种错误的行为确认权力的可怕——必须这么做。



他想要制作让射落的射手产生罪恶感的陶鹊,让观礼者感到心痛。



但是——



「——我把目前所有的纪录都找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打断了丕绪的思考,回头一看,青江抱着厚厚的纪录走了回来。



「幸好丕绪大人制作的所有陶鹊都留下了图样。」



「是吗?」丕绪叹着气,「那就从中挑选适合的。」



青江垂头丧气地问:



「……您对我的手艺这么没有信心吗?」



「我说了,并不是这个意思。」



青江默默摇着头。



「不是这个意思。」丕绪再度在嘴里嘀咕,突然感觉到手掌上很沉重,发现自己仍然握着那个陶鹊。



丕绪打算从现成的图样中挑选适合的陶鹊,但没想到困难度超乎他的想像。虽然留下了当时的图样,但当时是由萧兰动手制作,制作过程由萧兰和其他冬匠进行了微幅的调整,无论材质和精细的手工,都是由负责细节的冬匠在多次尝试后完成的,只能靠冬匠用眼和手才知道如何进行调整。虽然由工手实际制作,但师父必须在作业现场亲临指导,亲口、亲手指示如何进行调整。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实际参与作业的冬匠在场,一切都必须从头做起。而且——更糟糕的是,庆国从悧王时代末期开始,时局就陷入动荡不安。如同萧兰消失了一样,许多冬匠都失去了踪影,记得这些细节的冬匠人数相当有限,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重现以前的陶鹊,大部分工序都必须从头开始挑战——也就是说,和制作全新的陶鹊所花费的劳力无异,而且如果不需要受到过去纪录的束缚,也许反而更快。



虽然丕绪体认到这件事,却意兴阑珊。在他举棋不定地翻阅过去的图样期间,新王已经正式登基。根据过去的规矩,新王进入王宫时,所有官吏都要去云端迎接,但丕绪所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新王的身影。既看不到她的长相,更不了解她的为人,只是从云上传来的消息得知,新王是来自异境的女孩,不谙世事,不懂常识,而且惶恐不安。



又是这种女王吗?丕绪越发提不起劲了。



历任王中,薄王对权力漠不关心,镇日沉溺于奢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后,为能够享受至高无上的奢华欣喜若狂,从未去过民间。比王只对权力有兴趣,为自己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百官和人民感到喜不自胜。予王对两者都没有兴趣,整天深居王宫内不出,拒绝权力,也拒绝百姓,终于愿意出现在朝廷时,已是脱离常轨的暴君。



在予王之后的新王进入王宫后不久,射鸟氏遂良再度召见丕绪,他和上次一样亲切客套,极力巴结丕绪。



「怎么样?有没有想出良好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