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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1 / 2)



1



万里无云的晴空下,耸立着一座穿透云海的凌云山。



四季流转,不问世事。朝天耸立的山峦在夏日里的烈烈阳光下白得耀眼。翠绿点缀着绵亘的山峰与山脊,背后广阔的天空呈现出清澈的浅蓝色。



李斋感慨万千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明明即将在此上演一场悲剧,但如此景色却美不胜收,只令人觉得讽刺。



李斋时隔七年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鸿基。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友人不安地目送她踏上征伐承州的征途。她最后一次见到鸿基的风景,就是回头时所见的破晓时分的景色。



——这是何等的反差。



李斋震惊于这个美丽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对她的心情不屑一顾。她是如此的无力又无意义。



李斋郁郁寡欢地在距鸿基最近的街道过夜,等大门一开就站到鸿基的门前。和李斋出发的那天不同,城墙上有士兵列队把守。街道上的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队,人群熙熙攘攘,弥漫着一股奇妙的兴奋感。李斋周围的人在和旅行的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李斋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反正肯定是谴责骁宗的话。在到这里为止长达的二十多天的路途上,她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事到如今,即使听到了,也只是徒增痛苦。



她随便选了座大门,跟随人流进入了鸿基。大门的一侧紧闭,将出入的人流挤成细细一条,但并没有针对身份的特别检查。李斋自己没带什么行李,但周围的不少旅人都抱着行囊。然而,也没有人来检查行囊里装的东西。只有携带长枪的旅人会被卫兵叫住,指着长枪在说什么。被叫住的男人,在比较了城内和城外的情况后,把长枪交给了卫兵。也就是说携带长枪是不能入内的。李斋揣测,应该是要不就交给卫兵,要不就出城。



李斋被莫名兴奋的人群推搡着离开大门,站在了鸿基的大街上。四周不见同伴们的身影。大家凑在一起会很显眼,所以他们分头行动,定好今天在皋门旁的道观碰头。



——到了明天就万事皆休。



李斋的心情莫名的平静。她十分不甘心,特别是一想到不能对阿选报一箭之仇,便觉一阵烧心。同时,她又觉得,罢了。仿佛从内部焚烧这具身体的痛苦也即将结束。说来奇怪,一旦这么想后肩上就如同卸下了重担一般。



城内四处可见士兵的身影。李斋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避开了他们的视线。说不准里面有见过的士兵。特别是岩赵军的部下被赶来护卫鸿基后,并非一定不会遇见熟人。



——霜元不会有事吧?



李斋对岩赵的部下没那么熟,但霜元常年和他一起在骁宗麾下共事,认识的人应该很多。



李斋沿着人头攒动的街道向前直走,走到了皋门之前。这里果然也到处是士兵,城墙上更是挤满了士兵。她还看到很多骑兽,由相当规模的空行师驾驭着。相比大量的士兵,高耸的城墙更是让李斋心灰意懒。时隔七年所见的白圭宫的城墙是如此巨大,墙厚且高。



白圭宫和鸿基,只要有一处关上大门就等同于被关在笼子里一般。一旦出现事端,鸿基立刻就会被关闭。以李斋他们的人数不足以成功突破。进去了就出不来。这再次印证了她预想中的事实。皋门敞开着,可以俯瞰通往奉天殿前的广场。这个广场与奉天殿前厅相比稍小,但实际上还是十分宽阔,四面都是高大的建筑物和坚固的城墙,看上去简直就像打开盖子的盒子一样。只要大门一关上,就会真的变成一个盒子,若从四方八面射出弓箭,被关在里面的人们瞬间就会惨死于箭雨之下。



李斋边思忖着,边向约好碰头的道观走去。霜元等数人已等候在此。李斋朝着霜元点点头,霜元笑了笑,也对她点了点头。李斋特意没有叫他,霜元也是如此。不仅是他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抬头望着道观的正殿。应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众人默默伫立原地。这时静之出现了。静之马上注意到李斋,来到她身边,但也还是没说什么。



弹劾是在正午时分。那日清晨,一个人也不缺,全员都到齐了。有人出声,“虽然时间还早,我们走吧。”李斋只是颔首,再次走向皋门。蜂拥而至的人流将大门堵得拥挤不堪,通往奉天门的广场已然挤得无立锥之地。



李斋一想到这么多人都是为了看那欺骗他们的盗贼而来的,就感到痛苦不已。



奉天门大敞着,从正面远远望去,能清楚看见奉天殿的威容。巨大的宫殿前,在这片广阔之地,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攒动。奉天殿坐落在三层高的基坛上,最下层的基坛向前突出,形成了须弥座。举行即位仪式的时候,从王师中选出的五千精锐就在基坛上列队。李斋也曾在其中。这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李斋曾引以为荣的地方如今也有士兵在此列席。在须弥座的正下方,搭设了一个白木制的高台。高台中间立起一根柱子,二十多名士兵举枪围在柱子四周。



——罪人会被绑在这根柱子上示众。



李斋的心脏就像被猛地攥住一般。这个国家的王,就要在此结束生命了吗?



她虽然想靠得更近一些,但因心中厌恶,难以过于接近。事实上,挤在拥挤的人群中,即使想向前走也很困难。



“不好,赶紧。”



霜元在她身边小声说道,手指着前方。他们必须从眼前的人群往前挤,离那个令人生厌的地方更近一些。李斋用肩膀隔开人群,忽然被静之抓住了手。李斋朝他看去,静之用眼神示意她看脚下。她顺着视线向下看去,只见大小不一的石头滚落在地上。



原本这种地方是不应该有石头的。每一块石头都有拳头大小,正好适合捡起来后投掷出去。人流中偶尔会出现莫名的晃动,是因为被石头绊住了脚步吗?



被石头绊倒的人,在憎恶地看向它的同时,看到那些在恶念怂恿下开始投掷石头的人后,会立刻想起脚下也有着同样的凶器。姑且不论扔不扔得中,直接就往柱子上扔去。他们无非是因为愤怒才扔出去,不见得是想要杀人。然而,这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扔出的石头肯定有一部分能投中,然后就会夺走这个国家真正的王的性命。



——话虽如此,骁宗是王。



他果真会如同被处以极刑的罪人一般,被投石轻易地了结生命吗?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会气绝吧。到处乱撒的石头也可能不足以断送这个身负神籍的人的性命。到时会怎么做呢?她推测,反正一定会有一个“百姓”抢走断头台上士兵的武器,然后将人砍于刀下吧。



她拼命挤着人流向前走,强行挤进人群,有时候得使用相当粗暴的手段才能往前。不久,透过人群,刑场的景象逐渐清晰了起来。为了阻挡人潮,前方筑起了矮矮的堤防。堤防到李斋膝盖处高,由拳头大的石头堆积而成。石砌的内侧是粗制滥造的栅栏,再往里则由士兵们横举棍棒列队把守着。中央设有处刑台,虽然周围有士兵护卫着,但这些士兵是会马上消失不见呢,或是等开始投石后佯作制止,然后离开那里吧。



——多么荒唐的闹剧。



刑场周围建起了一堵矩形的人墙。李斋在即将来到最前排时停下脚步,混在人群中环视四周。有一脸兴奋的男人,也有蹙眉盯着柱子的女人,还有和身边的人高声说话的人。虽然表情各异,但谁也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模样。没有人是因为担心王而来的。倒是有几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不能饶恕。”



身边传来压低的声音,李斋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向了旁边。静之浑身颤抖个不停。



——太过分了。静之反复嘀咕了好几次。这实在过于残酷。架设刑场本就带有侮辱,而有这么多民众来看好戏,仿佛这是庆典一般的热烈气氛也令人感到屈辱。阿选那里流出的“篡位者”的传闻已经被信以为真。静之实在是过于气愤,以至于对在场的人们也感到了厌恶。



李斋一脸困惑地注视着静之,只是点点头。



“别急。”



李斋小声说着,回头一看,霜元和其部下就在她身后。不知何时起,所有人都聚集在李斋的身边。这个地方充斥着如海浪般喧嚣的声音,周围只有同伴,无需担心被人窃听。



“不会让他们用那根柱子。”



静之的身后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当骁宗被押上刑场,他们可以赶在他被绑在柱子上前冲出人群。



“不可操之过急。”李斋低声回道。“开始投石之前,刑场士兵的人数应该会所有减少,我们应先静观其变。”



“可是……”



“待民众行动后,我们再乘乱而出。不能连主上身边都接近不了就白白送死。都给我忍着!”



虽然李斋说得很有道理,但静之一想到骁宗会被囚禁在那根柱子上,就忍不住会气愤填膺。



“此外,全员出动并非上策,还是兵分两路吧。”



静之惊讶地歪头看她。



李斋说,“这里留下半数人马,留下的人假装看热闹,在此待命。不然就没退路了。”



“退路?”有人咬牙切齿地说,“哪里还有必要留退路?”



“不说别的,我们只有这点人手,仅靠一半人马能救出那位大人吗?”



“我不知道。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要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事到如今,还未到必须下定决心斩断退路的地步。”



“一半太多了。”霜元回道,“留下十五人足矣。”



李斋颔首。



静之不能理解霜元的回应。没有退路也就没有活路,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留下这条路还有意义吗?这里这么多的人,即使留下逃离刑场的退路,在拥挤的人群中又能逃往何处?逃跑时一旦门被关上,那就万事休矣了。最糟糕的情况是牵连到周围的民众。



“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似乎察觉到静之的疑问,李斋这么说道,望着静之的目光仍然有力。



“我们不会白白送死的。结果变成如此是一回事,而一开始就陷于其中是另一回事。”



静之被强烈的视线所镇住,不禁点了点头。



“何况……”李斋说着向静之身边靠近,此时,传来了庄严的敲锣声。少顷,在宽阔的广场上群集的民众变得鸦雀无声。



静之把目光投向正殿。奉天殿正面的门的周围开始有了动静。



正殿正面的大门打开了。从昏暗的宫殿中走出数名身穿礼服的官吏。举着旗的官吏在门的左右待命,侍官紧随其后。



静之屏住呼吸望着这一切。官吏列席后,身穿仪式用铠甲的仪仗兵也随之出现。远远望去,可以从敞开的大门窥见奉天殿的内部。玉台上的玉座就在阴影之中。玉座周围垂下珠帘,意味着有人在里面。



——出来了。阿选就在那里。



静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台辅。”



李斋小声说道。静之往那里一望。“玉座的旁边也放下了珠帘。台辅就在那里。”



“他怎么敢!”



李斋身边的同伴们都发出了呻吟。居然把麒麟带到刑场,而且是即将发生惨剧的处刑场上。



“竟然做出如此残酷之举……”



不知谁在喃喃自语,李斋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揪住了。正当她咬牙切齿之际,民众轰动了。她视线游移,寻找着声音的由来,然后注意到群众如同波浪般摇荡,便将目光移向须弥座的右手边,只见一群人正从那一侧的楼阁里出来。



静之发出一声低吟。



出来的是刑吏。他们在士兵的包围下走来。一个身着朴素褐衣,两手被拘在身后,身上绑着绳子的人走在他们的中间。他们向着须弥座的前方走去。随着他们的移动,人群也在骚动。一行人肃静地走向刑场。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死亡的队伍在刑台下停住了脚步。



骁宗面无惧意地抬起了头。无论是粗陋的衣服、枷锁或绳子都无法令他露出羞愧的神色。他只是以淡漠的神情环视四周的人群。不知是否光线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让我去吧。”



静之这么说后,霜元仅仅是让他忍着。静之只觉得难以忍受,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小刀。他想就这样跑出去。结果,他还是什么都做不到。他受不了只能继续注视这一切的痛苦。



——不能白白送死。



他不断说服自己。决不能还未接近主上就命送黄泉,惹人耻笑。这是静之仅剩的毅力。



刑吏让骁宗站到刑台上。跟随的士兵取下骁宗手上的枷锁,抓住他的双手,让他站到柱子前之后,重新将两手向后拉去。骁宗的身体背靠柱子,被绑在了上面。



确认一切无误后,刑吏以夸张的架势展开文书。周围的声音太响,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他们知道刑吏是在声讨骁宗。说他盗取阿选的王位,荒废国家,使民众受到不该受的苦——。



李斋按住静之颤抖的手。



一旦民众开始行动,他们就要确保行动路线,分头行动,直奔骁宗所在之处。



然而他们真的能到达骁宗的所在之处吗?在斩断枷锁的时候,能保护骁宗不受逼近的百姓伤害吗?最重要的是,他们能继续无视百姓的谩骂及手中的石头吗?



不能允许他们扔石头。没有理由让他们扔哪怕一块石头。



“李斋大人,请您让我去吧……!”



在静之低声请求时,正殿发生了骚动。



2



——时间稍许向前追溯。



正殿大门依然紧闭,殿内弥漫着一股昏暗薄暮的气息。耶利和来迎接他们的下官一同进入奉天殿。奉天殿的中央并立着三个玉台,王座就在中央格外豪华的玉台上。位于其左右的玉台,一边属于王后之位,另一边则是宰辅之位。下官催促泰麒尽快入席。周围有大量的侍卫把守。泰麒走上玉台,刚坐下身边就被护卫所包围。在珠帘降下之前,他看到阿选坐上了中央的玉座。



耶利站在泰麒的背后。尽管护卫都佩戴武器,但耶利却被禁止携带武器。本来她甚至不被允许同行,是泰麒据理力争才最终同意的。



耶利偷窥着围在泰麒身边的那些士兵的脸。他们不是在仪式上护卫的虎贲氏,而是黄袍馆的那些小臣。自从嘉磐被带走后,小臣内部换了不少人。以前很多士兵都很钦慕泰麒,但随着人员的变动,气氛也为之一变。更换的人员里似乎没有傀儡,却都显得格外冷淡。他们看上去并不特别出类拔萃,但也让人找不到破绽。一共有二十五人,坛上——珠帘内十人,坛下有十五人。被这么多携带武器的士兵包围,意味着泰麒无法轻举妄动。不过,阿选为何如此警戒?



阿选透过珠帘,看着围在泰麒周围的小臣,轻轻嗤笑了一声。



——泰麒无法随意行动。



阿选并非在戒备什么,安排这些警卫只是为了不让泰麒逃跑。



事到如今,泰麒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有什么是他想做的,那边是飞奔到骁宗的身边吧。跑到骁宗跟前,跪拜他,告知天下骁宗才是真正的王,谴责阿选是大逆的罪人。然而,泰麒是黑麒。即使他声称自己是麒麟,也难以令人信服。光是在广场聚集的百姓的声音,就能把泰麒的呼声淹没。



虽说穷寇有可能为了夺回泰麒而冲进来,但阿选估计他们并没有多少人——据说穷寇已被全歼。可是,肯定会有余孽。说不准还剩多少人,只要里面有骁宗的部下,他们就必定会前来营救骁宗。基于这种可能性,鸿基已经封城。如今所有的门都已经关闭了吧,城墙的通道上也都挤满了士兵。围绕宫城的城墙也是这么一副光景,特别是奉天殿周围的建筑内全都安排了大量士兵。守卫白圭宫和鸿基的士兵人数是平常的四倍之多,从余州紧急召集来的士兵将鸿基防得密不透风。



一两百人的余孽即使成功救出骁宗,也无法逃出鸿基。甚至是否能救出骁宗也不好说,因为最大的障碍其实是现在挤满广场的百姓,群众这一堵墙将骁宗彻底包围起来。



阿选在马州抓住了骁宗,让王师将他押送至瑞州。王师进入瑞州后就悄悄脱离队伍,避人耳目地把他带往位于鸿基北边的凌云山——托飞山。托飞山是座墓山,骄王的墓也在那里,平时只有少数守墓的官吏和士兵在此驻扎。阿选手下的兵占据这里后,将骁宗押往此地。昨天才找准时机从云海上方将他转移到白圭宫,然后骁宗就一直被关在单人牢房里。他即将被带往刑场,让众人一睹他凄惨的模样。随后他就会被杀死——死于自己的百姓之手。



——好好看着吧。



别想逃,也不准移开视线。尽情诅咒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的自己吧。



阿选露出凉薄的笑容,与此同时,宣告悲剧开始的铜锣声响起。



玄管置身于殿内的阴暗一角,看着正面的大门一齐打开。



——终于开始了,如今除了祈祷已别无他法。



岩赵也置身于黑暗中。在支撑奉天殿的柱子阴影下,旁边就是阿选的玉座,玉台之下,在黑暗中候着的是琅灿。岩赵就站在琅灿的身边。当正门全部打开时,一缕明媚的阳光射进殿内。待眼睛适应了光线,便能看见广场中聚集的群众。如此多的百姓为了唾骂骁宗而聚集在此,回响的声音如同狂暴的海浪声般汹涌而来。



岩赵咬牙切齿地问琅灿,“这样你满意了吗?”



听到岩赵压低的声音,琅灿低声道,“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而应该问上天呢。”



群众发出的无数喧嚣声在四方的建筑内回荡,仿佛带着压力一般震动着空气涌来。



是愤怒,亦或是对处刑的期待?



——哪个都无所谓,案作偷偷笑道。



他站在阿选的背后,环视蜂拥而来的人群。正是这有如云霞的人墙,将终结骁宗的生命。然后,案作的时代即将到来。



阿选会用怎样的心情来迎接这一刻呢?



正当耶利透过珠帘观察玉座的时候,泰麒仿佛吃了一惊般望向自己的左手边。他凝视着东边的阁楼,耶利顺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正觉讶异,楼阁的门打开了。



从楼阁中走出一群人。群众开始喧哗,怒涛般的声音震耳欲聋。放眼望去,仿佛是一片汪洋。俘虏在一波波的呼声中走出,人群骚动起来。



这是耶利第一次见到骁宗。原来如此,那就是这个国家的王吗?被命运及上天玩弄的泰麒的主人。



他过去也曾在这里——在阿选所在之地,同样也是在群众面前,登上了王位。当时群众应该是一片欢腾,现在则是在一片怒骂中麇集于此。他们为奸计所惑,毫不知情地前来屠杀曾经欢天喜迎接过的王。



死囚被绑在处刑台上。在耶利眼中,他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既不怯懦也没有虚张声势。



——他在想什么呢?



就在此时,泰麒深喘了一口气。



耶利靠近泰麒的身边,正想探头看他的脸,泰麒忽然就站了起来。身边的士兵迅速伸出手,应该是叫泰麒不要站起身。泰麒攥住他的胳膊,随后把他拉过来,像是想要和他说什么。



士兵一脸惊讶。耶利则看到泰麒左手把士兵拉过来,同时右手抽出了士兵身上的剑。



士兵倒抽了一口气,泰麒已经将手上的剑刺入他的腹部。耶利的动作很快,但现场的士兵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却一脸茫然无知。或者说他们纵然知道,或许也会拒绝去理解。耶利选了一个愣在原地的人作为目标,也拔出了他的剑。士兵们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声,泰麒已然一剑斩落面前的珠帘。



坛上洒满了阳光。



泰麒朝着光的方向跑去。耶利间不容发地紧随其后,将呆立在泰麒前面的士兵一一斩杀。



駹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泰麒看上去像是刺杀了他的同僚——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子陷入一片空白,翻来覆去地回想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泰麒看上去好像抢走了同僚的剑。或者说,也许实际上就是如此。泰麒一定是想怪罪士兵手持武器监视自己的无礼行为。他说不定只是想叫同僚放下武器。同僚向前想取回剑时却不幸被刺中了——是这么回事吧?不,其实那样看起来的话,同僚的身体向下倒去,可能是为了向泰麒叩头谢罪吧。不过,泰麒为何要离开座位,而且还离席从坛上往下跑。駹淑试图阻止他,身体却动弹不得。眼前的情境如同噩梦一般,泰麒留下一道残影,缓缓走下台阶。留在他身后的是目瞪口呆的同僚们,也有人手忙脚乱伸手阻拦,但他们的身体向前一倾,就软绵绵地倒下了。耶利飞身掠过,超过泰麒,到了他的前面。不知何时,耶利手中也拿了一把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駹淑的思绪跟不上眼前飞速发展的情景。他为了寻求依靠而无意识地寻找着午月或伏胜的身影,但两人早已被调离。白灿灿的阳光,敞开的大门,以及朝着大门缓慢走去的两人。四周是震惊的同僚,一副狼狈模样地慌慌张张追在后头。倒在坛上的伤者发出呻吟声,地上蔓延的血透出一股血腥味。



李斋察觉到正殿的异状。原本整齐列队的侍官和仪仗兵姿势全乱了,都在回头窥视殿内,看向闯出来的人以及追在他们身后的士兵。在基坛上待命的士兵都回过头,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受他们影响,群众也好,刑吏也罢,甚至连围着刑台的士兵也都朝着正殿的方向抬头望去。



“上!”



有人开口道。或许是李斋自己说的,也说不定是所有人异口同声说出来的——这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这么想着,李斋已经跳了出去。静之向前走了半步,掏出怀里的小刀,挥向一个回过头来的士兵。他推开失去平衡的士兵,继续向前走。李斋一边用身体抵住倒下的士兵,一边夺过他的剑。她超过敌人的时候砍上一刀,然后继续往前走。当她行进到离刑场一半位置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在抢夺武器。



这时,她清楚听见了怒吼声以及震耳欲聋的响声。她干掉了那些惊得一动也不动的人,斩杀了急忙赶来的士兵。就在他们继续前进,剩下的距离缩减到一半的时候,前方涌出一群士兵。然而,这些士兵并非冲着李斋等人而来,而是忙着与正殿方向而来的人对峙。



那几个人被以惊人的速度被斩杀。从倒下的人群中跳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少女。她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与周围的敌人交锋,消灭了纷纷赶来的敌人,向前冲了过来。李斋用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一左一右砍倒面前的士兵。用粗糙的白木建造而成的刑台出现在她的面前。



“请住手!”



听到这声音,駹淑从迷茫中惊醒过来。他开始慌慌忙忙地追赶在泰麒身后。殿内已经因为惊慌失措的人群而陷入一片混乱。在正中央的玉座——珠帘垂下的玉台之下,赶过来的下级官员以及殿内的侍官们聚集到一起,异口同声地喊人从反贼手中保护他们。按照他们的要求,士兵纷纷聚集过来,牢牢地把守在他们周围。话虽这么说,每张脸都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实际上,除了泰麒身边的人,其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有人不管不顾地逃命,也有人赶了过来,殿内乱成一团。駹淑从人群中挤出去,往敞开着的大门赶去,却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士兵身体绊住了脚步。他左右闪避以免踩到或被绊倒,好歹跑到了大门口。基坛上的混乱正在蔓延,往刑场方向走的人群,想要逃跑的人,再加上赶过来的那些人,局势错综复杂。到处都在发生冲突,时不时就会有人发出怒吼或惨叫。



駹淑被混乱的局面挡住,无法再向前走。他仔细一看,耶利带头的那群人从基坛下来,正奔向刑场。不仅如此,前面的群众中也有一波人在向刑场涌去。他们砍倒大群士兵,冲了过去。士兵追赶其后,也有士兵前来支援。百姓们紧随其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围一时沸沸扬扬。



——发生了什么?



阿选呆滞地环视眼前的情景。



泰麒的身边忽然喧哗起来。他正把视线移到那边,只见从珠帘内闯出一个人。周围的士兵惊讶地分散到两边,几道身影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士兵们慌慌张张地紧追在人影后头,筑起了一道人墙。



阿选只能看到混乱的人流。因为被人墙阻挡,他看不清跑出去的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眼睛紧盯着这些人一举一动。



逃跑者以及追逐者——在一片错综复杂的混乱中,一群人冲出正殿,直奔刑场。到了此时,才终于响起告急的声音。士兵们在正殿到处跑,嘴里都大声呼喊着,只有“台辅”这个词是大家都在喊的。之后已经到了极端混乱的地步,完全无法辨识他们到底想传达什么。阿选的耳朵只能捕捉到诸如“被夺走了”、“逃跑了”以及“被杀了”等声音。



“发生了何事!”他听到案作在大叫,“谁来报告一下!”



像是以此为信号一般,在前庭聚集的群众中的一角崩塌了。几个人冲向刑场,士兵则上前试图制止他们。从正殿出来的那群人,以及从群众中赶来的那群人都在往骁宗的身边推进。



駹淑好不容易才赶到那里,但总是被东跑西窜的人挡住。领头的耶利第一个到达刑台,泰麒紧随其后。虽然士兵们聚集起来,试图抓住他们,但无法随心所欲。不仅是因为耶利那非同寻常的剑戟,还因为泰麒挥舞着剑阻止士兵们的动作。他没有任何剑术,只是用力挥动剑,却拖住了穷追不舍的士兵。与此同时,从群众方飞奔而来的那些人也到达刑台。駹淑至今还无法理解状况,只能惊慌失措地目睹这一切。在他眼前,反贼们在刑台上会合了。



最先跳上刑台的是霜元。霜元挥枪将台上的士兵扫下去时,李斋也跳了上来。同时少女也跑上去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在发现那人的瞬间,李斋往那边奔跑过去。她撞开敌人,直奔少女身旁。她紧贴跟随而来的人背后,面对追赶而来的士兵,她一边保护着身后的人,一边从台上后退。李斋确认着前后的情况,那一瞬间,她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人的视线。



——台辅。



——李斋。



还活着吗?泰麒心里感慨道,立刻将视线投向刑台上的柱子。无视周围那些和士兵交战的人们,泰麒径自跑到柱子下方。他直奔其下,双膝猛地跪倒在地。他抬头仰望,赤红的双眼映入他的眼帘。



泰麒一时语塞,只能仰望着眼前的人。一个平静的声音对他说。



“……是蒿里吗?”



那人身体被桎梏着,不见丝毫胆怯。他有着深红的双眸以及银白色的头发,那瘦削的脸庞上依然露出了微笑。



“……你长大了啊。”



“骁宗大人。”



泰麒膝行而前。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他深深垂下头,以额叩地。



“——主上。”



毫无疑问,戴国的王只能是骁宗。



微弱的嘈杂声,终于演变为震天动地的声响。



駹淑僵住了。泰麒在死囚的脚下行叩头礼。



那也就意味着……



案作也同样僵住了。泰麒跪在了骁宗脚下。这是案作的夙愿破灭的一刻。岩赵也停下在混乱中前进的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情景。士兵们冲向跪在骁宗脚下的泰麒,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想要把他拉起来。还没等反贼们出手,泰麒已经挥出了手中的剑。被用力挥舞的剑尖碰到,士兵按住脚跟向后退了半步。



“……果然是个怪物呢。”



岩赵身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琅灿眯起了眼睛。



“大概有史以来,就从未有麒麟亲手杀伤过他人。”



“杀了他!”



不远处响起了尖利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