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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 2)



武藤保看着冷冰冰的棺木,怎样也放不下手中的花束。



棺木安置在略显狭窄的起居室,躺在里面的人表情十分安详,却有欠缺了某种生气。



他一起常常到家里来玩,这阵子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大哥的骤逝让小保陷入极度的悲伤,完全不知道许久不见的夏野竟然生了重病。



(早知道打通电话给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问候一声?当初若想到打电话,至少还可以来探望他,见他最后一面。



自从昨晚前来参加守灵之后,小保不断的在内心自责不已。大哥走了,正雄也走了,他应该早就领悟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今天跟朋友说“再见”,并不保证明天一点会再见到那个朋友,每一次的道别都有可能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的见面。虽然残酷了点,却是不争的事实,小保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领悟这个真理。



这是最后的道别。从今以后,结城夏野就好永远走出小保的人生,就像大哥和正雄一样。



“……小保。”



听到姊姊小葵语带呜咽的催促,小保这才放下手中的白菊花,然后强忍内心的悲痛往后退了两、三步,头也不回的逃回自己的座位。前来致意的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结城家才搬来不久吧。令人讶异的是现场看不到半个夏野的同学,空荡荡的席次显得格外突兀。这时小葵从后面走了过来,拍拍小保的肩膀。



“夏野要葬在村子里,以后到佛寺就见得到他了。”



小保抬起头来看着小葵,然后又看看坐在旁边的父亲以及广泽。



“他真的要葬在村子里?”



“是的。”广泽的语气格外柔和。“结城兄希望夏野成为村子里的一份子,所以觉得将爱子葬在佛寺。”



“原来如此。”小保只觉得心中一痛。“……到头来,他还是离不开这里。”



“小保?”小葵讶异的看着弟弟,她觉得小保的语气充满了对结城的批判。



“如果是火葬的话,只是他还能化作一阵轻烟离开这个村子。夏野最大的心愿就是沿着国道前往南方的城市,姊姊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为了达成心愿,夏野无时无刻都在做准备,想不到却落得抱憾而逝的下场。



广泽和其他人互望了一眼。坐在家属席的小梓眼神呆滞,仿佛没听到小保的话;旁边的结城却一脸讶异的抬起头来。发现结城正在看着自己,小保连忙起身离席。继续待在那里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哀求结城不要把夏野埋在村子里。



“小保……”



小保一口气跑到庭院,小葵连忙从后面追上来。



“你的感受我能了解,可是这是夏野的父亲决定的,我们也不好表示什么。”



“我明白。”



“如果夏野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说随他们去,我才懒得管那么多。”



小保被姊姊逗得破涕为笑,不一会又面露哀戚。



“……嗯。”



强忍泪水的小保抬起头来,发现小葵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我真的受够了……这种事情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小保不语。没错,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大哥死了,正雄死了,夏野死了,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小保不认为夏野是最后的句点,他相信身边的亲朋好友还会有人离开,可能是父母亲,可能是小葵,也有可能是自己。



“……田茂家的小广好像也生病了。”



小保自言自语引起小葵的注意。



“真的吗?”



“嗯,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小葵语带呜咽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保不发一语的点点头,大家都说今年的死人特别多,看来似乎是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村子竟然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死了那么多人。每次在学校里面提起这件事,同学们都说一定是幽灵作祟,久而久之连小保自己也开始怀疑了起来。村子里出现了瘟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看不见的瘟神慢慢侵蚀整个村子,将村民一个一个带走。



恶鬼将活人带进山里。



小保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觉得恶鬼勾人的想法太过迷信,内心深处却又感到事有蹊跷。



“最后一次见到夏野的时候,他的行为十分怪异。”



“怪异?”



“正雄举行告别式的那天晚上,他不是跑来找我吗?那家伙借了一大堆录影带,而且全都是恐怖片。”



“我倒不知道夏野对恐怖片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不觉得他对恐怖片有兴趣,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而且他看录影带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动不动就按快转,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没错,最经典最恐怖的画面全部都被掠过不看,夏野似乎只对没什么精彩性可言的对话场景有兴趣。比如说猎杀吸血鬼的人对着镜头说得口沫横飞的画面。



想到这里,小保心中突然一惊。他已经记不得夏野那天到底借了什么片子,不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录影带除了都是恐怖片之外,还有另一个共通点。



“原来如此……”



原来夏野早就在怀疑是不是恶鬼作祟了。如今他死了,如果一连串的死亡真的是恶鬼的杰作,他就是被恶鬼勾走了。谁怀疑恶鬼的存在,谁就会被恶鬼勾走。



“……你还好吧?”



看到小葵不明就里的神情,小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我只是想太多了而已。嗯,想太多了。”



2



田茂定市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出神社的办公室。今天晚上是各区主委开会的时间,应该讨论霜月神乐的回忆却变成毫无效率的谈话会,大家都七嘴八舌的针对最近的不幸发表意见。有人说这一定是传染病,而且还是突变种的病毒株所造成的,时间就在大家互相散播不安的种子之中一点一滴的流逝。虽然每个人都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不过说也奇怪,大家却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压根就不相信这种事情。



会议进行到晚上十一点才宣告结束,得出的结论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更必须举办一场盛大庄严的祭典。



村子里举行的神事虽然冠上霜月神乐以及伊势流的称呼,实际上却是附带伊势流汤立的出云流神药。一般说来都是前段由持神枝、弓、杖的三番“采物舞”,加上九番“神能”。最后再将代表洁净的汤花撒向观众;不过自古以来都是五座十二番的神事,若再加上神能演变成的“式三番”,就变成五座十三番。村子里向来不聘请专业的能乐大夫,都是由村民各自传承,失传的演目当然也就没有传承者。不过村子里最近搬来了一位名叫安森诚一郎的传承者,因此主委们才会兴起恢复五座十三番的念头。



(这可是一件大事。)



⑴霜月神乐:农历十一月举行的祭典。



⑵伊势流汤立:将带叶的竹枝浸入在神明前的大鼎中煮沸的水后,将代表洁净的汤花洒向信众,并由巫师征询神意的一种祭仪。



⑶出云流神乐:由前段的“采物舞”以及后端的“神能”组成的一种祭仪。



⑷能乐大夫:能乐中观世、今春等流派的传人。



⑸大田植:在田地中迎接神明的一种仪式。



定市本身也记不得五座十三番的所有内容,其中有些演出甚至连他都没有看过几次。若向村子里的耆老请教,说不定还能依稀勾勒出一个大概吧。



(对了,记得老伴说她还记得三轮和式三番的内容。)



女性没有参加神事的资格。有些地方会让巫女祈舞献祭,外场的霜月神乐却没有这种溪谷,只有在大田植的时候,才会让女性参加。古采物之一的“三轮”是古代罕见的女舞,不过也是由戴着女面具的男子负责祈舞献祭。定市的妻子说村子里有不少女子还记得“三轮”以及持铃祈舞的“式三番”,或许她们年轻的时候明知自己不能下场祈舞,却对衣裳华丽身段曼妙的舞者有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憧憬吧。



(拜托老伴好了。如果儿子也记得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定市突然停下脚步。如果哪个孙子也记得的话,那岂不是更好吗?可是,定市脸色一沉。第二个孙子广也现在正卧病在床,从敏夫的脸色看来,似乎不太乐观。这几天广也的病情每况愈下,敏夫认为必须立刻转送国立医院,不过广也说什么也不想住院。



(在村子里不断蔓延的“那个”。)



“那个”到底是什么,定市并不清楚。之前他认为应该是传染病没错,如今却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传染病。所以佛寺和医院才会联手封锁消息,就连之前预定的三巨头会议,也是延迟至今尚未召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种状况未明的情形下,召开会议也无济于事。



虽然完全被蒙在鼓里,定市却依稀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绝对不单纯,一旦发生之后,没有人能够加以遏止。自从入夏以来,无数的患者被送进沟边町的医院,却没有半个人活着回来。住进尾崎医院的患者也是一样,安森节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当敏夫劝定市让孙子住院的时候,定市着实感到十分为难。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经验法则让定市的家人没有勇气将广也送进医院。



定市叹了口气。孙子今年才十七岁,是个就读高二的大男孩。参加田径队的他身材十分高大,在师长的心目中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病倒。或许终于轮到田茂家办丧事了吧,定市早已有所觉悟。



再度叹了一口气之后,定市迈开脚步。这里正好是上外场和门前的分界点,眼前的人家一片灯火通明。即使在入夜之后,这户人家也不放下挡雨板,任凭屋内的灯光洒落前庭,这副景象倒是十分少见。定市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这样门户洞开的人家了。而且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院子里却看得到一个小孩子正在嬉戏,这更是不太寻常。看清那个小孩子的长相之后,定市不由得愣住了。



“你不是小静吗?”



正在家门前的水沟玩着树叶船的小孩子抬起头来。定市突然想起这里是境松的松尾家,儿子高志突然下落不明,紧接着其他人在一个晚上之内全部搬走的那户人家。



“小静,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松尾静站了起来,看着定市点点头。



“其他人呢?高志你爸爸回来了没有?”



小静再度点点头。



“爸爸和爷爷都回来了。奶奶和妈妈是嫁过来的人,所以没回来。”



定市大惑不解。



“嫁过来的人不能回来?”



小静点点头。



“只有你父亲和爷爷啊?弟弟呢?”



“小润也没有回来。”



定市不明白小静不断重复的“没回来”到底代表了什么。他带着讶异的神情打量眼前的人家,屋子里面虽然灯火通明,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你父亲和爷爷还没睡吧?”



定市原想跟两个人打声招呼,顺便问问事情的原委,想不到小静却摇摇头。



“他们出去了。”



看来只好明天再来登门拜访了,定市心想。跟小静说话实在不得要领。



“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休息吧。”



定市抛下这句话,转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小静突然开口。“可以去爷爷家玩吗?”



定市回过身看着小静。



“现在?”



看到小静缓缓的点头,定市突然感到说不出来的怪异。他不明白为什么境松家的人会让一个小女孩在这种时间独自看家,也不明白为什么境松家一声不响的突然搬了回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回来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到哪去了?小静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定市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小静仿佛看穿了定市的心思,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



“……好吧,算了。”



“嗯?”



“我说算了。爷爷已经不是田茂家的当家主人,所以算了。”



“这句话是——”



是什么意思?定市话还没说完,小静就立刻掉头跑回家里。定市愣了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寒意,不由分说的跑回家中。



定市的家里一样灯火通明。进入玄关之后,定市立刻走到起居室,却发现媳妇整个人趴在小桌子上面,看来似乎非常疲倦、又非常焦虑的模样。定市不敢惊动媳妇,直接走到屋子的最后面。孙子的房间灯火通明,定市的妻子正愁容满面的坐在床边。



“……情况怎么样?”



听到定市的声音,妻子阿清摇摇头。躺在床上的广也呼吸十分急促,不时发出想要喝水的梦呓,阿清连忙将插着吸管的水杯靠了过去。



3



沉闷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从佛寺回到家中的结城独自坐在夕阳西照的起居室,叹了一口长长的大气。他很感谢广泽和其他人的安慰与协助,不过现在的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接到噩耗之后,结城的父母飞奔而至,大骂结城不该把宝贝孙子带到这么偏僻的乡下地方,害得他们连见孙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行。两个老人家骂得兴起,甚至还怪罪结城为什么不带夏野去看医生、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宝贝孙子卧病在床,骨子里却是在暗指小梓的不是。为什么不带夏野去看医生?这句话刺得结城的内心隐隐作痛。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不抢在第一时间带他去看医生?结城的理智告诉自己就算去看医生也是无济于事,另一方面却又开始怀疑儿子是否真的难逃一死。或许尾崎敏夫救不了儿子,可是设备齐全的教学医院就不一定了。若不是距离太远……不,若是自己还留在大都市、没有搬到外场的话,夏野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自责的念头一直停留在结城的心中,令他更是难以忍受父母的责备。



小梓的父母也赶了过来,他们跟结城的父母向来不合,甚至对结城也没什么好感。打从小梓表示要跟结城同居的那一天开始,就为了这个问题弄得十分不愉快,如今累积多年的不满在外孙的葬礼上面一次爆发出来,更让沉闷的仪式变成难以忍受的煎熬。幸好雨造父母彼此针锋相对之后,都不愿意留在村子里过夜,结城才得以获得暂时的解脱。



来来往往的村民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悼词,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责备,仿佛在怪罪结城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田中姐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葬礼进行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结城的身影,眼神充满恨意。



——至哀者,莫过于丧子之痛。



想到伤心处,结城又叹了口气。



小梓看着丈夫悲怆的背影。她坐在餐桌前面看着一脸哀戚的结城,内心却没有任何的感伤。即使对自己的麻木感到讶异,还是感觉不到半点情绪。



沉默不语的小梓转身走向寝室。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小梓的脚步有些踉跄,她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好像随时都会昏倒。硬撑着身子回到房间,小梓从壁橱拖出旅行箱。旅行箱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以及日常用品,全都是小梓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她检查旅行箱里的物品,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



——存折和印章,小梓喃喃自语。即使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两样东西,她还是非把存折和印章带在身边不可。



存折、印章、提款卡、保健卡、驾照。小梓踩着不稳的步伐将这些东西从客厅带回卧室,收进皮箱。她不想写信,只是觉得非写不可。



睁着白浊的双瞳,小梓在便条上振笔疾书。字迹十分工整秀丽,小梓的视线却无法与自己书写的文字对焦。



我已经受够了。



受够了你,也受够了这个村子。



再见。



小梓将笔随手放在便条纸上,提起床上的行李箱。经过夏野的房间时,内心浮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哀痛。莫名的悲伤,仿佛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属,离开这个家充满了对某人的怜悯和同情,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带着麻木的感情,小梓走出家门。木门的嘎吱声十分刺耳,推开门扉的手掌传来阵阵寒意。



走在夜色之下的小梓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十分无助,十分哀戚。走了一段路之后,空无一人的转角处停了一辆车。小梓走到车子旁边停下脚步,副驾驶坐席的车门无声无息的开启。



“来。”握着方向盘的辰巳示意小梓上车。坐定之后,小梓不由自主的将行李箱紧抱胸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都准备好了吧?”



听到辰巳的问话,小梓点点头,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滴在紧抱着行李箱的手指上。



辰巳利用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露出无声的微笑开动车子。



开了一段时间之后,辰巳听见小梓小声的问他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沟边町,替你儿子办理转学手续。”



小梓点点头,她差点忘了明天中午要到学校去补办手续。



(……之后呢?之后又要去哪里?)



辰巳低声微笑,仿佛看穿了小梓的心思。



“之后要去找你的儿子,不是吗?”



小梓愣了半晌,才缓缓地点头。



直到第二天早上,结城才发现小梓不见了。



昨天晚上他独自坐在餐厅里面喝个烂醉,第二天早上从沙发上醒来之后,发现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走进寝室一看,之前的担忧果然成真了。



一封简短的信孤零零的躺在桌上。结城连忙在屋子里面到处翻找,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都不翼而飞。这是他突然想起小梓的父母预定在沟边町住一晚,今天早上再出发回家,看来他们早就打算把小梓带回去了。



没什么难过的感觉。结城已经没有伤心的力气了。



4



放学回来的小薰看到父亲的皮鞋好端端的放在玄关前面。真稀奇,小薰心想。这阵子父亲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才回家,小薰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见到父亲了。



“我回来了。妈,爸爸回来了吗?”



小薰跑到厨房询问母亲,却发现佐知子的脸上十分难看。



“是回来了啊,身体不舒服嘛。”



语带讽刺的消遣两句之后,佐知子继续清洗番薯。



“公所的几个同事带他回来的。既然身体不舒服,早上又何必跑去上班?”



小薰看着母亲不悦的背影。



这几天父亲一直不太舒服,前天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昨天是星期天,早上的时候父亲也说身体不舒服,一直不愿意起床,所以才会惹得母亲不高兴。看来母亲似乎将父亲的“不舒服”,当成是逃避她的借口。小薰还记得母亲当时还骂父亲装病,只因为父亲根本没有发烧。



“不想去上班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嘛,何必劳师动众的叫那么多人把他抬进来?这不是摆明了给我难堪吗?”



小薰很想替父亲说些好话,化解母亲的怒气,想来想去却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好乖乖的离开厨房。



小昭应该回来了,家里面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小薰走上二楼换下制服,跑到隔壁房间一看,才发现小昭正躺在床上发呆。他抬头看了小薰一眼,随即懒洋洋的翻了个身,一句话也没说。



夏野已经不在了,昨天在大家的注目之下,被埋进佛寺的墓地。小薰和小昭前去参加葬礼,夏野的父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既没有感谢他们前来观礼,也没有为了他的食言向两人道歉。这种无视于两人存在的态度,让小昭感到十分受伤。



小薰能够体会弟弟的心情,知道他现在不愿意被打扰,于是便叹了口气拉上房门,走到一楼探望父亲的情形。父亲跟小昭一样躺在床上,不一样的是看起来身体真的很不舒服,不但脸上发白,呼吸还十分短促。小薰坐在床边,伸手触摸父亲的前额,感觉起来并没有发烧。这时父亲勉强睁开双眼看着小薰。



“把你吵醒拉?抱歉抱歉,感觉怎样?”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小薰却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紧接着父亲拍拍小薰的手,仿佛在慰劳她的辛苦,小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微笑以对。



“快点好起来喔。”



父亲点点头,再度闭上双眼。



母亲的心情十分恶劣,即使在准备晚饭的时候也一样。自从小昭丢下筷子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开始,母亲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她将小昭的落寞当成是跟她闹脾气,同时也认为丈夫的装病是在躲避自己,躲避一只正在气头上的母老虎。再加上小薰和小昭昨天没有打扫庭院,却跑去参加夏野的葬礼。这更是让母亲气得火冒三丈。



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父亲没有出来吃晚饭,小昭虽然乖乖的出来吃饭,却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眼看家里面没有半个人想要化解自己的怒气,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她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即使小薰努力扒着食不知味的晚餐,拼命赞美母亲的手艺,吃完之后甚至还帮忙洗完,还是无法让佐知子为止破颜。



回到房间之后,小薰只感到说不出的疲惫。钻进被窝关上电灯,窗外的风声顿时传人耳中。夏野死了,他发现小惠死而复活,所以才遭到那些人的报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直在小薰的脑海盘旋。



或许是夏野的那通电话让小薰和小昭有所警觉的关系,至今两人都没遇见过神秘的访客。可是夏野已经死了,接下来难保不会轮到自己。



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十分畏惧。虽然早知道夏野难逃一死,当听到他的死讯时,那种打击真的令人无法承受。帮不上忙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如果小薰再聪明一点的话,说不定夏野就不会死了。可是,真的有拯救夏野的方法吗?不过小薰再怎么努力,夏野还是很有可能难逃一死,死亡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同的思绪在脑海中互相激荡,小薰丝毫没有睡意。在被窝里面翻了好几圈,还是无法入睡。母亲不悦的背影、躺在床上的父亲、以及意志消沉的弟弟,接踵而来的思绪轮番上阵,在小薰的心中留下失真的焦虑。睡不着,干脆起来算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闷响传入耳中。



小薰坐起身子,又一声。仔细一听,好像是有人在窗户外面敲击挡雨板的声音。



(不可能。)



小薰的房间在二楼,窗外就是玄关的屋顶。虽然手脚利落的人可以沿着玄关的屋顶或是庭院的树木爬上来(事实上小昭就做过好几次),可是在这种时间?



小薰朝着枕边的闹钟看了一眼,已经接近午夜一点了。



“咚”,又是敲击挡雨板的声音。该不会是小昭吧?他偷溜到外面去,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门上锁了,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叫小薰开门?家里一起没有锁门的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晚睡觉之前,母亲都会将家里的门窗上锁(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养成放下挡雨板的习惯)。小昭大概是改不掉晚上偷溜出去的习惯,结果被关在外面进不来了吧?小薰心想。



“……小昭吗?”



小薰从床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向窗边。她才刚出声,敲击声就停止了。于是不疑有他的小薰伸出手准备打开窗户。



“……死了。”



挡雨板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吓得小薰差点没跳了起来。



听起来像是女孩子压低嗓门的声音。女孩子?



(不,一定是我听错了。)



“小薰,你听见了没有?”



小薰紧咬着自己的拳头,强忍呼之欲出的尖叫。错不了,是小惠的声音。一股凉意直上脑门,牙关不停地打颤。



“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人影在挡雨板外面晃动。



“你自找的,活该!”



小薰惨叫一声,七手八脚的扭开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面什么事都没有,所有的摆设都还在原地,一如往常。



小薰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跑到小昭的房间。房间里面的灯没关,小昭却早已入睡。



“小昭,快点起来!”



摇了两三下之后,小昭发出不情愿的抱怨。



“小惠、小惠她——”



听到这个名字,小昭立刻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



“小惠刚刚才走,就在窗外!她还说什么父亲已经死了。”



“别闹了。”



“真的是小惠的声音!”



小昭拨开身上的棉被,三步并两步的冲出房间。小薰跟着弟弟后面,姐弟俩一起跑下楼梯。主卧室里面铺着两床棉被,一张上面睡着人,另一张却空荡荡的。姐弟俩分头寻找,小薰前往浴室的方向,小昭走向房间对面的客厅。小薰才刚走进浴室,就听到小昭的叫声。



跑进昏暗的客厅之后,小薰发现外廊的纸门被打开了,挡雨板和窗户也没关上。小昭蹲在外廊边,脚边躺着一个人。



“爸爸、爸爸!”



小昭拼命摇动父亲的身体。皎洁的月光射了进来,双目微闭的父亲就跪在外廊上,上半身却已经跌落廊外。小薰连忙跪了下来,跟小昭一起摇动父亲的身体,父亲却没有任何反应。



(爸爸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



“……小惠说这是我自找的。”



小薰抓住小昭的手。



“——为什么?”



小昭瞪大了双眼,仿佛被小薰打了一巴掌似的。还来不及开口说话,母亲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出现在两人的身后。



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吵了起来,佐知子的情绪十分恶劣。现在都已经几点了,小薰和小昭还在屋子里面跑来跑去,佐知子有时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才会生下这两个总是跟自己过不去的孩子。



离开被窝走向客厅,女儿的尖叫声突然传入耳中。佐知子听不清楚小薰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她的语气听来,时态应该颇为紧急。带着疑惑的神情四处查看,佐知子终于发现卧在外廊的丈夫。



两个孩子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出“爸爸已经死了”。从丈夫的神情看来,佐知子也明白良和已经凶多吉少;不过内心却又认为丈夫不应该就这样抛下自己一个人先走。莫名的怒气直上心头,佐知子突然有种被丈夫背叛的感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暇细想的佐知子立刻冲到电话面前叫救护车。拿起电话的她回头看看倒在地上的丈夫,却又突然改变了主要,决定直接拨给尾崎医院。



(良和一定还没死。)



即使丈夫还剩下一口气,情况也是刻不容缓,一定要尽快找到医生替他急救才行。看来尾崎医院是唯一的选择了。佐知子急急忙忙地翻开电话薄,寻找尾崎医院的电话,这才发现电话上方的墙壁贴了一张名片。



“这是什么?”



佐知子回头询问吓得脸色发青的两个孩子。名片上面印着“江渊诊所”的字样。小薰犹豫了一会之后,才怯生生的开口说话。



“爸爸一起都是去那里看病的。”



“什么?”



“我看过爸爸拿着那里的挂号证。”



难道是丈夫贴在这里的?



“既然如此,还是打电话过去好了。那里对爸爸的病情应该比较了解才对。”



佐知子点点头,赞同小昭的说法。名片上面还写了另一只紧急联络用的电话,这种贴心的服务更增添了佐知子对江渊诊所的信赖。响了没几声,电话就被人接起,佐知子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就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入耳中。



“这么晚了还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呃……敝姓田中……”



对方嗯了一声,似乎对田中这个姓氏颇有印象。



“你是田中良和的家人吧?难道良和先生出了什么事?”



“是的。”对方的反应让佐知子松了口气。“外子突然病倒了,就是……”



佐知子试着寻找适当的表达方式,以用来描述丈夫的情况;不过对方只留下一句“我马上过去一趟”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佐知子放下话筒。过了几分钟之后,就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



“敝姓江渊。”说话的是一名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佐知子带着他走进客厅,先前两个孩子早就跟着佐知子将父亲的身体安放在客厅的坐垫上面。江渊一走进客厅,就立刻坐在良和的身边开始检查身体。佐知子以及两个孩子分别坐在父亲的左右,静静看着江渊的一举一动。没过多久,江渊就停止手边的动作,满脸遗憾的抬起头来。



“良和先生已经过世了,急性心脏衰竭。”



小薰闻言,立刻掩面而泣。佐知子瞪大了双眼,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江渊却当着她的面拿起表格开始填写,然后随手撕下送到她的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丈夫的死亡证明书。



“这……”



丈夫真的死了。打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死了不少人,佐知子却压根也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看着佐知子茫然的接过死亡证明书,江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公事包里面拿出另一份文件。



“田中太太,您先生跟外场葬仪社签了一份生前契约,这件事情您知道吗?”



“外场葬仪社?”



佐知子的脸上写满了问号。“葬仪社”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十分陌生,事实上佐知子根本不知道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更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跟那加葬仪社签立生前契约。再说江渊只是个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契约书又怎么会在他的手上?这一连串的问题全都超出佐知子所能理解的范围。



江渊露出微笑,似乎想安抚佐知子内心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