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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七月二十七日(一)



**



终于看到了。



老人安养院「银城」。这栋白墙红屋顶、充满童话色彩的建筑物去年完工,仿佛是童话世界的森林中出现的城堡。



我想起之前班上那票爱玩的同学中有人说:「我还以为那里是汽车旅馆,没想到是老人安养院。」搞不好就是指这里。



只是,没想到路途这么遥远。



虽然是暑假,我仍然像平时一样七点起床,八点出了家门。从家里走到车站七分钟,搭了二十分钟电车,又在车站前转搭二十分钟公车,从山麓的公车站沿着没有铺柏油的道路一路走上半山腰。



虽说没有规定服装,但毕竟是补课,所以,我带了运动服塞在包包里,身上穿着制服,但可能不应该穿皮鞋。



学校给我的地图上写着:「从公车站走路十分钟」,但我已经走了二十分钟。



是因为我走得比别人慢吗?平时上学或放学时,由纪从来没有抱怨我走得慢……我猜想是老人安养院的简介之类通常为了强调交通方便,故意写得比较近。



早知道就邀由纪一起来了……



我一个人果然不行。好想回家,但是……



口干舌燥,但周围空空荡荡,没有超商,没有自动贩卖机,就连不起眼的商店也没有。连我这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都走得气喘如牛,那些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爷爷、老奶奶即使寂寞得要命,想要逃离这里,恐怕也会在走到公车站之前就归西吧!



不,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老人安养院建在山上。被抛弃的人聚集的地方……搞不好格外有气氛。



虽然我提早出门,没想到在指定时间十点准时走进老人安养院。



进门后,我在右侧的事务室柜台前自报姓名,柜台的人很快帮我找来负责的窗口。学校似乎已经和这里联络过了。



这里真的是老人安养院?



挑高的天花板、水晶吊灯、观叶植物、舒服的沙发……走廊远方,还有一个穿着扶桑花夏威夷衫的老爷爷,简直就像是旅游节目看到的观光饭店。



但是,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



——这里有一股臭臭的味道。如果冰箱里的鱼肉有这种味道,绝对会拿去丢掉。就是这种怪怪的味道,难道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身上会发出这种味道?



「你有闻到味道吗?」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而且说中了我正在想的事。万一才刚见面,对方就觉得我很差劲怎么办?……



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多岁、满脸严肃的阿姨站在我身后,胸前别了一个写着「大沼」的塑胶名牌。



「我是组长大沼,先去里面的房间向你作一些简单的说明,你跟我来。」



她对我假日前来,或是来这么远的地方没有半句安慰,说完之后,就转身大步地走向走廊。



——这时,在走廊另一端的夏威夷衫老爷爷微微摇晃了一下。



砰!走廊上传来一声巨响,就像竖在墙边的榻榻米倒下时的声音。矮小的老爷爷就像活动玩偶的发条松了一样慢慢停止动作,猛然倒在地上。所以,他很重吗?



大沼阿姨已经赶到「阿啰哈」面前。



她向旁边看起来像照护师的人发号施令,两人合力把阿啰哈抬进了一个房间。



这里是医务室吗?当我走到那个房间门口时,大沼阿姨一脸镇定地走了出来。



「刚才那个人没问题吗?呃,我不能跑,因为呼吸的节奏会乱掉……哦,不过走路完全没问题,硬要跑的话,慢慢跑应该还好。」



我为什么要辩解?



「别担心,万一发生状况,可以马上叫职员来处理。」



大沼阿姨再度在走廊上迈开步伐,她的背影似乎在说,本来就没指望你能帮上什么忙。难道不是你们拜托学校找羲工的吗?



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为了看别人死亡。只不过是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有什么好害怕的?



大沼阿姨在挂着「所长室」牌子的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



朗读志工「小鸠会」的负责人,一个姓冈田的女人约我十一点在车站前的咖啡馆见面,说要顺便讨论一下。



还有十分钟。



应征动机如果写「想看到周遭的人死去」恐怕会让人觉得我道德败坏,所以我在打电话前,准备好「想藉由暑假这段自我充实的时间学习和他人相处,学会体谅他人」这番说词,没想到我只报上姓名、学校和电话号码,她就同意我参加了。



搞不好是自由加入的团体。



他们每周一、周二去S大学附属医院,周三、周四去公民馆,周五去本市的老人安养院。我打电话去的那天是星期三,所以她问我星期五要不要去?但我最不想去的就是老人安养院。



因为我还有其他事,可不可以只参加周一和周二的活动?当我这么问时,她回答说,你想什么时候参加都可以。



这个团体没问题吧?



话说回来,如果不实际了解一下,什么事都做不了。反正目前正在放暑假,有的是时间。



我正准备走进咖啡馆时,一个从剪票口出来的欧巴桑叫着「等一下~」,脸上带着恶心的笑容跑了过来。她脸上抹了厚厚的粉,体态臃肿,肩上挂着一个大袋子。



「我是冈田,你是打电话给我的樱井吧?」



她露出沾到鲜红色口红的门牙探头看着我。我被她浑身那种好像在威胁我「你也给我笑一个」的欧巴桑气势打败,忍不住后退三步,向她自我介绍。



「我是樱宫高中的樱井由纪。」



走进咖啡馆,她说虽然时间还早,还是先吃午餐吧!然后,没问我的意见,点完今日特餐的炒乌龙面套餐,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首先,小鸠会是从事哪些活动的团体?打电话的时候我就隐约感觉到了,果然是「阿门」的团体。



「——派,你听过吗?」



我听过天主教和摩门教,但第一次听说冈田口中的那个教派名。她夹杂了不少外来语和一大堆费解的词汇,噜哩叭苏地向我解释了半天。简单地说,这个教派的信念就是:即便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只要跪在上帝面前,就可以被接纳。



她连续说了好几次「宽恕」这个字眼。



我对小鸠会并没有兴趣,只要达到目标,就会向你们说拜拜,所以我不打算涉入太深。



吃完白饭和炒乌龙面这种只为了填饱肚子的碳水化合物配合的正餐,冰咖啡送上来时,她才开始聊朗读的事。



朗读给小孩子听的书都用教会图书室的书。非信徒的人朗读时,则念冈田挑选的书。



「要朗读耶稣的生平故事之类的吗?」



「哎哟,你可别误会,我们朗读的目的不是传教,而是让孩子感受到书本的乐趣。应该有很多你熟悉的童话和古代民间故事。」



那我就放心了。



「你能够加入我们,真是帮了大忙。」



今天只有我和冈田两个人。在小鸠会登记的朗读志工总共有十几个人,通常都是三人一组轮流,但大部分都是家中有小学生或中学生的家庭主妇,刚放暑假的这段时间通常都很忙碌,抽不出时间参加活动。



——说到这里,冈田突然停了下来,呼噜呼噜地吸着冰咖啡,眼睛朝上盯着我的脸。



「你都没笑。」



「有什么需要笑的地方吗?」



「……也对,时下的孩子如果没有好笑的事就不会笑。」



她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到底对什么不满意?的确,她从儿到我的那一刻开始,脸上就挤出很像拍照时对着镜头露出的假笑,但这并没有让我对她产生好感。



所以,她的笑容毫无意义。



「算了,没关系,但在小孩子面前记得要面带笑容。」



冈田说着,脸上再度挂起笑容。她的牙齿卡到海苔不会难过吗?事到如今,如果她叫我「回去」,我也很伤脑筋,只能偏着头,微微扬起嘴角。



「对,对,这个表情很棒。呜呵呵,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和孩子们打成一片。而——且,现在是暑假,所以我准备了特别节目。」



「是什么?」



「敬、请、期、待。呜呵呵!」



笑声通常都用「啊」或「哈」的搭配来表达,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在笑的时候,明确发出「呜呵呵」的发音。



冈田没有多谈特别节目的事,继续向我介绍小鸠会的其他活动——每月一次的市集,以及在市集上很受好评的小饼干和磅蛋糕的制作方法。



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听你啰嗦这些事,我想要看别人死去的那一刻。



我想象着坐在我面前的冈田突然心脏病发作的情景。



黏在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成痛苦的表情,她露出沾到海苔的牙齿,口吐白沫……完全没有美感。



无法产生任何感想的死亡。



虽说能够以冈田的死为题材,像紫织那样假装顿悟了某些事(当事人应该以为自己真的顿悟了),谈论生死的问题。如果写成文章,应该更有发挥的空间,但是归根究柢,这和电影或小说的感想一样,只是我的想象力所创造的产物。



我想要见识超越想象的现实,如果必须靠想象补充现实,根本死得毫无价值。



不过,也许真的需要某种程度的表演。



必须找到能够在最后一刻表演得很精采的人,在最后一刻表演得很精采,才能让死亡的瞬间变得精采。对象要慎选,演出要认真,必要的话,或许可以让冈田扮演配角。



配角候补冈田口沫横飞地谈论着国家的年金和医疗问题,她说都是撒旦造成的。我在心里暗想,如果凡事都可以把责任推给撒旦,那些政客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轻松。这时,冈田话锋一转,说那些干尽坏事的政客都是披着人皮的撒旦。



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原来只要稍微偏离日常生活,就可以遇到这种人。虽然我无法产生共鸣,但冈田并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和我生活在相同的世界,而且离我很近。尽管邂逅这种人没什么价值,但也无害。



不,对敦子那种类型的人来说,冈田搞不好就变得很危险。



对了,她发简讯给我,说她忙着补体育课。她到底在忙什么?



**



「本院所有工作人员皆致力提供令人放心的服务和热心的关怀,让住在这里的人能够健康而充实地生活。草野,希望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也可以把这里当成自我学习、成长的地方。」



所长室内,一个五十多岁、看起来很亲切的所长激励了我一番后,递给我一个写着「草野」的手写名牌。这里的职员好像都要戴名牌。虽然只是普通的名牌,但我很开心。



走出所长室后,大沼阿姨带我到处参观了一下。



这栋三层楼建筑的一楼有事务室、所长室、医务室、体能训练室,还有员工休息室。附近的K医院会派医生和看护,轮流在刚才阿啰哈被送去的医务室内为老人看病。我这才想起搭公车来这里的途中,有一个车站的站名就是K医院。



二楼和三楼都是居住空间,目前有一百名老人入住。房间有四人房、双人房和单人房三种,每个房间都住满了,听说还有不少人排队想要住进来。



二楼还有餐厅、聊天室和不同功能的浴室,三楼有聊天室、多功能活动室和小礼堂。



走过餐厅前时,闻到一股汤的味道,是早餐的味噌汤吗;中午会在员工休息室吃这里的供餐,我咽得下这里的老人餐吗?



更重要的是,我能够顺利喂食他们吗?



昨天晚餐时,妈妈说,老人安养院的菜色可能以煮得比较烂的面类为主,所以特地做了凉面,陪我一起练习,没想到出乎意料地困难。即使把面条切成自认为合适的长度后送进妈妈嘴里,却卡进了喉咙,才喂了第一口,妈妈就噎到了。如果是老人家,搞不好会送命。



虽然我想看尸体,但如果我失手杀了人就一点都不好玩了。我必须加油。



参观结束后,大沼阿姨叫住了一个身穿深蓝色工作服、正在扫楼梯的三十多岁大叔,把我介绍给他。



那个大叔姓高雄,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有点驼背,属于那种没有特征的长相。他就像是外国电影中出现的日本人,典型的大叔样子。他始终低头看着黏了一堆头发和灰尘的拖把,虽然是个大男人,但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霸气,也无法让我产生像对大沼阿姨那种必恭必敬的态度。



叫他大叔就行了。



听说大叔转行进入这个行业,从今年春天开始在这里工作,目前正在努力用功准备考照护师的证照,在这里的工作以打杂为主。我的工作似乎是协助这位大叔。



我以为老人安养院的义工要帮忙喂饭或协助老人洗澡之类的,原来这些直接和老人接触的工作,都由有照护师证照的人负责。



虽然有点泄气,但既然不直接和老人接触,就不必担心会不小心失手把他们送上西天。



「请多关照。」



第一印象最重要。我带着灿烂的笑容向大叔打了招呼,没想到大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好。」他看我哪里不顺眼?衣服吗?我今天穿的是制服。发型吗?我的是很普通的短发,也没有化妆。难道是说话的方式?



如果换成由纪,或许会恭敬地对他深深鞠躬说:「我会尽全力加油的,请多指教。」如果是班上的其他同学,或许会很亲切地说:「我会好好加油。」



在这里,我到底要学谁才好呢?



*



下午一点。S大学附属医院小儿科病房的游戏室放了三排铁管椅,每排有十张椅子,坐了十八个病童、看护,以及像是病童母亲的人。



病童的年纪参差不齐,有的还没上小学,也有五、六年级的学生。既然是住院的病童,应该是哪里生病了,但除了他们穿着睡衣以外,看起来和健康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倒是这个房间很不寻常。后方的墙上贴着用色纸做的动物在跳舞,兔子、狐狸、熊和大象都满脸笑容,周围的花朵和音符也都飞了起来。靠窗户的那一面墙上挂着彩带吊饰,天花板上垂着面包超人和他的伙伴。



我能理解这是为了营造欢乐的气氛,我也知道用欢乐布置容易感伤的空间不是坏事,但凡事过犹不及,反而好像在强调「这里是特殊的地方」,你们不是正常的孩子,都得了重病,死亡就在你们面前。



快乐的演出或许是逃避死亡恐惧的护身符,既然这样,不是更应该不留痕迹地巧妙演出?还是说,这种夸张的方式更能够炒热气氛?不知道每间病房的情况怎么样?



听说平时都会去各个病房,读一些适合病童年龄的书籍,或是他们上一次要求的书。由于这次是「特别节目」,所以特地请病童都集中在游戏室。



我跟着冈田一起站在大家面前,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今天有新的姐姐来加入,这位是樱井……姐姐,所以大家可以叫她樱花姐姐。」



冈田可能忘了我的全名。早知如此,问我不就解决了吗?居然要大家叫我樱花姐姐。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在学校时,很少有人叫姓氏。因为班上有几个人姓氏相同,搞不清楚在叫谁,所以老师也都用小名叫大家。我这才发现,除了敦子以外,我几乎不记得班上其他同学姓什么,只知道紫织的姓是「ta」行的。我和同学之间没有太多交集,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另外,我今天带来了特别的东西!」



冈田拉高分贝说着,用力拍了拍肩上的大袋子。



「你们猜是什么?」



她把一只手缓缓伸入袋子里,故弄玄虚地搅动着。



然后,一个人偶探出头,是有着一张朴实面孔的不织布小红帽。



所有孩子都欢呼起来。冈田心满意足地环视孩子们的脸,把小红帽人偶戴在手上,拿了出来。



「大家好!我是小红帽,今天要演人偶剧!咦?舞台呢?冈姨,舞台在哪里?」



冈田自称「冈姨」,这个名字很符合她的外型。为了表现出友好的态度,我以后也叫她冈姨吧。



「小红帽,别担心,舞台在这里,就在冈姨的肚子上!」



「什么?不会吧!」



孩子们叫了起来。阿姨把袋子放在地上,说了一声:「变身!」用戴着小红帽的手做出了咸蛋超人的动作,从袋子里拿出深蓝色围裙,动作利落地戴了起来。



「冈姨的围裙剧场——小红帽的故事开始了。这里是森林,森林里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木,遍地开满了鲜花……」



她不断从袋子里拿出用不织布做的树木和鲜花黏在围裙上,转眼之间,就做出了森林。然后,小红帽出现在森林里——



我似乎帮不上忙,便走到不会影响她的位置观赏起来。



话说回来,她说要表演特别节目,请大家聚集在这里,我还以为她要演什么,没想到只是把人偶和花草树木黏在她围着鲔鱼肚的围裙上。而且小红帽的故事了无新意未免太无聊了。



但孩子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冈姨的肚子。



并不是她的表演生动有趣。



我相信,应该是这里的孩子们都天真纯洁,能够率直地吸收正常人无法理解的感动,坦率地表现出来。真令人羡慕。



如果围裙的世界就可以让他们感动莫名,当他们看到超乎想象的广大世界时,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只可惜有不少人在看到广大的世界之前就会死去。



最有可能的是哪一个小孩呢?



年纪很小的病童都有母亲陪伴,我希望可以和病童单独成为朋友。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看起来像是四年级左右的女孩。只要送她一些可爱礼物,和她一起看杂志、聊聊喜欢的男生,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好朋友。不,不行,她一脸无趣的表情,我要找内心更单纯的小孩子。



那个女孩身旁有两个五、六年级的男生,他们正乐在其中。其中一个瘦巴巴的,有一张帅气的脸,另一个是皮肤白白的圆脸小胖子,两人把头凑在一起,正在说悄悄话。他们很像是上次在学校看的电影中的那对少年。



真希望他们其中有人得了不治之症,而且最好是那个小帅哥……



「冈姨,你的嘴巴为什么这么大?」



突然,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其他孩子也都哈哈大笑。



「因为……我要吃掉阿太和小昴,啊呜!」



冈姨转头看向他们的方向,露出牙齿大叫着。



原来他们叫阿太、小昴,那就像配音二人组那样叫他们阿太&小昴吧!



冈姨伸出戴了大野狼人偶的手扑向他们,然后,突然停了下来,露出恶心的笑容。



「——大野狼才不会吃人。大野狼吃了外婆的午餐,但仍然觉得肚子很饿,所以打算把小红帽带来的点心也一起吃掉。小红帽对大野狼说,有很多点心,大家一起吃吧!大野狼听了好高兴,向小红帽道歉,说刚才不应该吓她,小红帽笑着原谅了大野狼。因为害怕而躲在桌子底下的外婆也走了出来,大家一起相亲相爱地吃点心。演完了。」



孩子们都用力拍手。阿太和小昴也开心地拍手,还有的小孩向人偶挥着手说:「小红帽再见!」病童的母亲和看护也都用力鼓掌说:「演得太好了。」面带笑容地看着孩子们。



冈姨的表演就像小学的班会般圆满落幕了。照理说,这个故事应该是小红帽和外婆都被大野狼吃掉了,猎人来救她们。难道是做猎人的人偶太麻烦,所以才改变故事吗?难道没有人对这样的结局感到疑惑吗?



掌声响了很久。



难道只要大家高兴,就没什么不可以吗?



冈姨脱下围裙,看着孩子们问:



「大家觉得好听吗?」



「好听!」孩子们都很有精神地回答。



「看到大家这么高兴,冈姨也好开心!还想看的人请举手!」



「我!」所有人都举起手。



「好,那接下来由樱花姐姐为大家说故事。」



冈姨对着我鼓掌,所有孩子都将目光众集在我身上。



我?完全不让我准备吗?



「呃,大家要不要上厕所?……」



我临时想到这句话,为自己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



「我没有演过围裙剧场。」



「别担心,准备的人偶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你可以尽情发挥。」



我特地走到阿姨身旁向她咬耳朵,她却大声回答,把袋子递到我面前。



既然这样,为什么在咖啡馆见面时不事先告诉我?比起市集和撒旦的事,她更应该好好说明一下围裙剧场的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只说自己有兴趣的事,难怪欧巴桑总是惹人讨厌。



不如趁这个机会不告而别?



回到座位的孩子们双眼发亮地看着我。姐姐会演什么?小孩子问母亲。马上就可以看到了。母亲回答。



这是为了让死亡更加精采的表演。



我探头向袋子里张望,人偶和配件不是冈姨自己动手做的,而是买现成的。



「围裙剧场一 小红帽」。每个童话故事里的人物都分别装在一个小袋子里,还有故事大纲。小红帽的袋子里有猎人的人偶。



先不管刚才已经演过的故事,我要在剩下的五个故事中挑选一个。



就这个吧!即使不看故事大纲,我也可以说出故事,更不需要面带笑容。



我从有三种颜色的围裙中挑出米色围裙,走到前面。



「这个舞台真小,还不到冈姨的一半。」



阿太&小昴中的那个圆脸小胖子说。



你哪有资格对我品头论足?你这么胖,搞不好是病魔在作怪。你身上这套绷紧的睡衣是怎么回事?打一个喷嚏,扣子就会飞出去吧?——好,就这么办。



「真的耶!该怎么办?如果舞台不够的话,要借谁的肚子呢?」



我环视游戏室内的孩子。每个孩子都看着自己的肚子笑了起来,其中有人说:「还是冈姨的肚子最合适。」站在前方的冈姨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肚子说:「哎哟,真害羞!」然后逃到了游戏室的后方。



「不过,今天姐姐来这里之前吃了好几个饭团,所以大家不用担心。我在外面吃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个,不知道那个饭团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用不织布做的饭团贴在围裙上。



「咦?这里有一个饭团!——最先发现的是螃蟹。」



我把螃蟹从袋子里拿出来后,贴在饭团旁。「哇噢!太棒了,我用柿种米果和你换。」我右手戴上猴子的人偶。



「蟹猴大战开打了,开打了!」



我的脑海中响起悠扬的音乐,右手的猴子夸张地手舞足蹈,花言巧语,试图得到那个饭团。



**



我在员工休息室吃老人安养院供应的餐点。



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应该说,很好吃。



白饭配烫青菜、烤鱼和橘子果冻,和学生餐厅的套餐菜色相同,也不至于淡而无味。老人的餐点以此为基本,有的把白饭换成白粥,或是烫青菜上没有淋酱油,或是减少整体的量,总之,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症状加以调整。



「没想到这么好吃。这是什么鱼?」



「……鲭鱼。」



从刚才开始,我们就一直重复这样的对话方式。大叔从不主动说话,即使我找他讲话,他也不正视我。况且,他坐的位子就有问题。



不晓得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两个非照护人员可以在十二点午休,休息室内没有其他人。我搞不清楚状况,跟着大叔在入口附近的推车上拿了供餐的餐盘,看到他在距离敞开的门最近的座位坐下之后,就把餐盘放在他的对面。



就在这时——



「啊?你要坐那里?饶了我吧……」



他毫不掩饰脸上为难的表情嘀咕道。那我该坐哪里?我犹豫了一下,往旁边挪了一个位子。桌子很大,即使面对面坐下,托盘也不会相互碰到。



难道他讨厌我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虽然我的长相的确很难增进食欲,但也不至于影响食欲吧?



从他表现出的态度,我知道他对我没有好感,但我无法想象闷着头吃饭,完全没有交谈的情况。默默吃饭会让我无法呼吸,所以我拼命找话题和他攀谈。



烫青菜是哪一种菜?这里都吃日式料理吗?你在这里吃过凉面吗?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感觉。但大叔的回答都是简单的几个字:



菠菜。大部分。没有。



是不是该聊一些社会性的话题,像是年金、高峰会,还有什么?……这样下去,连我也会变得沉默寡言。我想不出和大叔有什么共同话题。你有没有买九月份的《茱丽亚》杂志?LIZ LISA皮包是不是超可爱?——这种话题绝对不行。



如果大叔就是沉默、冷漠的人,默默吃饭也就情有可原,但因为我无法轻易作出结论,所以才觉得坐立难安。



上午听完大沼阿姨的说明后,我立刻去更衣室换上了胸前绣有校徽的白色圆领T恤和祖母绿色长裤的学校运动服,开始工作。



保养轮椅。



我不行啦!我从来没看过轮椅长什么样子,叫我保养轮椅,我从来没有拆过螺丝,更不擅长需要发挥耐心的事。没想到大叔交给我一个打气筒。



「等一下我们要去巡病房,我在调整的时候,你负责为轮胎打气。」



他用公事化的口吻对我说。这种工作倒是没问题。



大叔抱着工具箱,我拿着打气筒走进二楼的第一个房间。四人病房内是四个老爷爷。



「早安!今天各位还好吗?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绝对可以让大家精神振奋起来!从今天开始,这位青春活泼的女孩将协助我两个星期。她叫草野敦子,请各位多多关照。」



大叔被附身了吗?



大叔夸张的语气开朗又有精神,就像广告中常见的那些穿着制服的家电量贩店店员。他突如其来的改变让我大吃一惊,那些老爷爷却毫不惊讶,看着我说:「美女来了!」还高兴地鼓掌。



「呃,这个,我是青春活泼女孩草野敦子。这个……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人,目前正在征男友。」



我配合大叔用搞笑的方式自我介绍,立刻有两个爷爷自告奋勇。



「今天我要检查轮椅。」



大叔笑着把放在床边的轮椅分别搬到走廊上。我也搬了一辆轮椅,来到走廊上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大叔也叹着气。当我们视线交会时,我对他笑了笑,他竟然视若无睹。



然后,我们一直重复刚才的过程。老爷爷的房间、老奶奶的房间、夫妻房、单人房,每次进入房间,我一下子是「青春活泼女孩」,一下子是「最希望有这样的孙女第一名」,一下子又变成了「在银城现身的公主」,大叔用不同的方式介绍,他始终开朗、有精神又夸张。但当我们单独相处时,他又恢复一张臭脸。



也许这里要求对老年人的态度要开朗,对同事要严肃。我努力从善意的角度解释他的行为,但他的落差未免太大了。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人够忧郁了,没想到还有让我更忧郁的事。



大叔做事笨手笨脚的。



我在走廊上为轮椅的轮胎打气时,油喷到了我长裤的膝盖,因为大叔在旁边为轮子上油。祖母绿色的布料上出现了许多褐色小圆点,白色T恤的衣摆上也溅到了。真倒楣。



总共有四辆轮椅,其他三辆还没保养,为什么偏偏要在我打气的时候,为我的这辆轮椅上油?况且,为什么不事先打一声招呼说「我要上油」?



「对不起,我笨手笨脚的。」



大叔臭着脸向我道歉,但之后又喷了我六次油。



说自己笨手笨脚就没事了?



大叔吃完饭后站了起来,把托盘放回推车,然后走到房间最里面,拿起放在床边置物箱上的纸杯,把即溶咖啡粉倒进去后,用热水瓶里的热水冲泡后走了回来。



他只泡了一杯,满脸陶醉地喝了一口。这个人只泡自己的份?



我想起由纪之前讲过,凡是说自己笨手笨脚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够细心。由纪真有先见之明。



但是,由纪到底在说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