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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装傻的灵能少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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绀野孝巳,到国中为止都是青少棒的菁英。



从小就以运动见长,跑步速度也相当快。小学四年级时就进入少棒联盟,认真地开始他的棒球生涯,甚至打败许多高年级生,迅速建立不败王牌的地位。



国中时期即学会指叉球的孝巳,更成了他人完全无法比拟的投手。透过不断地锻炼球速以及控球力,带领棒球队获得了两次全国第一,各大媒体争相采访,除了刊载在地方报纸外,连地方广播、电视台都做了孝巳的特辑,全国各大高中更是相继来挖角。



那个时期毫无疑问,是绀野孝巳人生的巅峰。



那是国中三年级时某一个秋日发生的事。他从棒球部引退后,正要开始规划自己高中的升学计画。



孝巳竟出了车祸。



被大型卸货车撞到,花了两个月才复原。幸运地捡回了一命,可是惯用手右手的肩膀粉碎性骨折,肌腱也受了伤,医师残酷地告知孝巳这辈子不可能再打棒球了。



孝巳的棒球生涯突然宣告结束。当初被称为天才投手的他,所投出的直角指叉球可说是众所畏惧,这个冠冕如今却像他的球路一般直线下坠,甚至深深地陷入地面。



「你这小子是笨蛋吧?」



当所有朋友都纷纷疏离孝巳时,只有那个人──国中时的队友小田切和人,频频进出医院探病。



「难得的天赐才能就这样被你糟蹋……你的人生除了棒球还剩什么啊?」



小田切每次来探病,总是单方面说著那些称不上是斥责的抱怨。不过回想起来也还算是情有可原。毕竟在国中三年内,小田切一直都活在孝巳的光芒底下,完全没有展露身手的机会。



「绀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体保生已经不可能了吧?那你要去哪间学校?高中又打算做什么?」



小田切鄙夷著满身绷带及石膏的孝巳,毫不避讳地问。



虽然能理解小田切一直得不到背号1号的心情,但就算这样,也不该每天来对我这个病人冷嘲热讽吧?自己可是生来就一路顺遂,还不惯于面对这种羞辱。



「这么说也是呢。那么就进个空手道社之类的,随便挑几个人狠狠揍上一顿吧。反正除了肩膀以外的地方都好得差不多了。」



已经感到厌烦的孝巳,面临针锋相对的提问,选择若无其事地敷衍过去,把小田切赶了回家。



那就是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



从那之后,小田切就没来探过病了。而绀野回到学校后,也因为与小田切不同班,一次都没有再看到他。



不,应该说是孝巳刻意地回避他。如果与他再有任何接触──「你啊,以后打算要怎么办?」……不用想也知道,小田切势必会一直不停念著这句话。



进入高中后,孝巳的生活完全堕落到谷底。



好不容易挤进候补名额,进了普通的高中;没有加入棒球队(当然也没有加入空手道社);因为与生俱来的锐利眼神而被大家贴上了不良学生的标签。



因为跟小田切进不同高中,当然对他的高中生活一无所知,连他有没有继续在棒球队活动也完全没去打听,知道了也只是让自己更烦闷而已。



然而,就在自我放逐的高中生活经过三个月左右。



小田切的讣闻传到了孝巳的耳中。



六月某日,在社团活动时中暑昏倒的小田切,就这样一去不返。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既然是他,十之八九是拚了命似的疯狂练习导致的吧。



(把棒球当成自己的生命,却因此真的赔了性命……你这小子才是笨蛋吧!)



即使小田切的死让孝巳感到震撼,不过这件事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个家伙一定也早就把孝巳拋到九霄云外。



小田切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了。不论是见面、或是对话,都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是。



小田切和人在那之后迅速回到了他面前。



以幽灵的型态,出现在孝巳的床边。



1



学生们如同被摩西劈开的海一般,纷纷在眼前左右散开,让出一条通路。



面对刺在身上各种充满紧张、戒备及恐惧的视线,绀野孝巳装作毫不在意地漫步在下课后的走廊。



为了不与任何人眼神相会,他凝视著远方前进。以前曾发生与自己四目相交的女学生吓得腿软跪地,甚至还哭出来的事件,自此之后便养成了这个习惯。



身旁的嘈杂随著孝巳前行戛然而止,在他走过数秒后,又开始唧唧喳喳回归原有的热络。他们这种态度也不是毫无道理,毕竟孝巳让大家如此畏惧的事迹,可是说也说不完。



在这所青鹤高中里,绀野孝巳的名声除了同年的一年级生外,上至身为学长姊的二、三年级、老师等教职人员、下至学校食堂的阿姨们都如雷贯耳。像是昨天,连在学校定居的野狗都把没吃完的午餐双手奉上。



(根本就把我当成怪物对待嘛。)



孝巳在入学后确实有过一些争执,但不管哪次都是天降横祸,孝巳自己从来没有向别人挑衅过。



入学第一天就揍扁三年级的不良少年们,是因为对方一直纠缠孝巳不放;第二天把空手道社和柔道社的王牌撂倒,是为了回绝他们那近似恐吓的入社邀请;第三天放倒体育老师,也是由于抵抗他手持竹刀的过度体罚造成的结果。



即使如此,这是个结果论的世界,而孝巳十分清楚这点,也深深感慨自己果然是个凡事只会用蛮力解决的人肉鱼雷。



多亏自小学以来就一心一意地打棒球,别的不敢说,只有体力一点都不输人。也由于一路走来看过太多全国大赛水准的快速球,那些袭击而来的拳脚动线在他眼里可是一清二楚。



当初拚了命也要练成的那些能力,现在却只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不管是高超的拳脚功夫还是令人恐惧的压迫感,对孝巳来说只是徒增空虚。



(为何那个时候,我……)



就在他大步踏过走廊的同时,数个月前的意外忽然闪过他的脑海。



一天大约会想起五次,然后对此深感后悔。这俨然已经成为孝巳每天的例行公事。



(我什么时候这么大爱了?跟一只小狗的死活比起来,我的右肩还比较重要吧?)



沉浸在回想中,不知不觉就走到断人思虑的阶梯前。当他要下楼时,刚好撞见往上爬的男学生,是个身形高躭的金发男。



「嘿,绀野,要回去了吗?」



是三年级的武本京也。



身为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不良少年集团的一员,在那些长得尽像猿人及河童的成员之中,可说是唯一相貌端正的美男子。飘逸的长发往后扎成一束,两耳上挂著好几个耳环。



「没事也可以来屋顶上哦?你只要摆个架子,就没人敢对你说什么啦。」



青鹤高中的小混混们,没事就会跑到学校的屋顶。孝巳在开学当天也是被叫到屋顶上,把准备教训他的十个人打得体无完肤。如果记的没错的话,当时这个男人很早就不见踪影了。



「不了。我等等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冷淡地摇摇头,孝巳随即开始踏下楼梯。由于长期待在运动社团,社团内的习性已经深深刻画在自己的性格中挥之不去,应对学长姊时总是毫不犹豫使用敬语。



「是喔。嗯〜今天该跟哪个女生一起走呢?」



武本对于孝巳的回答似乎并不感兴趣,自言自语著消失在走廊上。



果然跟往常一样,满脑子只有猎艳。每次撞见武本这小子时身边都带著不同的女生,这对孝巳而言简直是世纪之谜。虽说是美男子,但充其量也是跟那些猿人及河童相较起来而已……



「唉,管他的。」



孝巳嘟哝著,迈步踏下楼梯。回说有事不只是开脱的藉口而已,自己是真的有正事要做,现在才没那闲功夫管武本的私生活。



孝巳有个要前往的地方。



为了寻求帮助,不得不去拜访的地方。



绀野孝巳目前正为灵异现象所苦。



已经过世的国中队友‧小田切和人,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自己的床边。



小田切的灵体不发一语,就算试著跟他说话也毫无反应,只是一脸恐怖地站在床边,注视著自己。每天大约都在半夜两点左右出现,一直到天微亮才消失。虽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影响,但是最近却开始进一步出现摇晃床铺的举动。



(小田切这小子到底想怎样啊?)



说实话,自己从来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为了野球全心奉献的孝巳,对于幽灵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使是相关的电视节目或游戏也漠不关心,是个名副其实的棒球痴。



孝巳为此跑遍书店和图书馆疯狂搜集资讯,找寻各种除灵的方法,一个一个土法炼钢地尝试,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没有一个方法有用。



堆在地上的盐丘(注1)到了早上就消失无踪,贴符咒则是被撕破,打算放诵经CD一整夜,早上一看CD却裂成了两半。CD是买的而不是租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注1:源自日本传统,为了趋吉避凶,会将盐巴堆叠成一个小丘放在玄关。)



就在精力已经被折磨到极限的某日,班上同学的对话不经意地传到孝巳耳中。



「欸欸,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吗?」



那是第三节课正要开始时,趴在座位上的孝巳斜前方两位女学生间的对话。对现在的他而言,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的话题了。



「这很难说耶,之前我也是半信半疑,可是看到有働同学以后……」



「我也是!琉璃真的很厉害耶。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会通灵的人呢!」



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所学校里竟然有『除灵研究社』这种地下社团的存在。



身为其中一员的有働琉璃,则是以区区一年级之姿就担任社长,一肩担起所有除灵事务的超强灵媒。因为教室距离有点远所以不知道她的长相,不过的确是个连校外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的正牌通灵师。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能成功把小田切赶走……)



就算除灵失败,也有可能从她那里得知更有用、更专业的方法,或是代为介绍一些专精于这个领域的人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孝巳心中抱著一丝期待,决定前往『除灵研究社』一探究竟。



……日后回想起来,这个行动就跟棒球的野手选择(注2)一样。(注2:棒球比赛中,原本将要出局的打者因守备方做出的判断而上垒时的状况。)



若当初可以多获得一些这个社团的情报,就算一点点也好,孝巳就会更谨慎思考再行动了吧。应该可以得到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拜托那家伙都该列为走投无路的最终选项的结论。



但是,孝巳已经踏入了不归路。



迈向那让他背脊发凉、寒毛直竖,充满有働琉璃恐怖呼唤的世界。



2



目的地『除灵研究社』的社办,位在校区别馆二楼的书法教室旁边。



原本应该是书法课的教材准备室,比起其他教室明显小了一些。门上方的雾玻璃有著一道长长的裂痕,玻璃下窗框的塑胶部分,用透明胶带随意贴了一张粗鲁地写著『除灵研究社』的告示纸,上头的偏圆字迹与其洋溢古风的社团名相当不符。



(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虽说本来就是个诡异到不行的社团,但这么马虎的门面是怎么回事?正常来说,这种可疑的团体不是更该把外表装饰得冠冕堂皇才对吗?



不,反过来说,也许正因为他们是正牌的所以才如此随意。这样一想,大排长龙的拉面店好像也都不是些豪华的店面。拿得出真本事就没有必要虚张声势。



孝巳在门前徘徊了数分钟。



终于下定决心的他,小小地吸了一口气后,轻敲了两下门。



由于门后没有回音,孝巳又试著敲了一次,整个空间仍是一片寂静。他按捺不住性子,把手伸向了拉门──门并没有锁上,轻易随著他的动作滑向旁边。



「……打扰了。」



孝巳对著因窗帘紧闭而显得昏暗的教室内说著。



室内的大小连半间普通教室都不到,是个非常狭窄的小房间。



左右两边陈设著一大排塞满书籍的柜子,天花板上昏暗的日光灯等间距地整齐排列。教室的正中央合并著两张长桌,长桌右后方的桌角放了一台小电视机,成为这黑暗中唯一发著光的物体。整体来说,比想像中整齐俐落多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电视机前有个人影拉长身躯,上半身整个瘫在长桌上,无神地看向电视萤幕。



那是一名体格娇小的短发少女。要是她穿著便服,看起来应该只是个国中生吧?从裙子延伸出来的双腿相当的细,脚尖秀气地朝内呈现八字形。



「这里是『除灵研究社』没错吧?」



孝巳再一次向这个背对自己的少女搭话。



「你就是有働琉璃?我有事情想要找你商量。」



边说著边关上门的他,接著顺手打开旁边的电灯开关。在一阵明灭后,整间教室大放光明。



即使打开了灯,少女仍然无动于衷地以懒散的姿势盯著电视不放。



原本以为她在看幽灵类的恐怖影片,萤幕映出的却是略嫌老气的漫才(注3:日本一种常见的搞笑表演形式。近似双口相声,通常由两个人搭档演出,一个人负责装傻耍宝,另一个人负责吐槽)。这么说来,从刚刚开始似乎就一直听到两个男生一搭一唱的笑声,微微从电视传出。



「喂,有客人来你总不能理都不理吧?」



被对方固执的态度惹毛,孝巳向前逼近了几步。就在他内心暗自揣测少女可能是睡著了的瞬间──



「……是想申请入社吗?」



与她那娇小身型完全相反,传来的是冷静、具有威严的声音。她开始缓慢地抬起头,像猫咪一样大大打了个呵欠。



边揉眼边转向自己的少女,除了五官相当细致外,肌肤看起来更是吹弹可破,还有著像是擦了口红的双唇。柔软黑发的右上方别了一个发夹,勉强压制住因刚睡醒而乱翘的发梢。发夹上的装饰是个Q版的河童图案。



「要入社的话四月开学时就该来了,摆什么架子啊……你真以为你是大师吗?」



冷淡又漠不关心的态度,和那张稚气脸庞简直是天壤之别。睡眼惺忪的杏眼顶著长睫毛,不耐烦地盯向孝巳。少女给人的印象看起来虽幼小,但又散发难以接近的气场──简单形容就是个日本人偶。



「呃……你就是有働琉璃吗?」



「正是。我就是三天前开始为鼻炎所苦、鼻子痒个不停的有働琉璃本人。」



虽然很想说关我屁事,可是毕竟彼此是初次见面,为了有个良好的第一印象,这句话终究被吞了回去。



「这样啊……你就是有働啊。」



确认无误后,孝巳清了清喉咙。原本还期望另有其人,既然确定是她本人没错,那也没办法了。



「不好意思,有事情想找你商量,稍微打扰一下。」



「觉得打扰的话就请回吧。」



语音刚落,有働琉璃即果决地回应。



「啊?」



「觉得打扰的话就请回吧。」



有働琉璃又说了一次,同时把双手交叉靠在桌上,眼神闪烁著不明的期待,观察著孝巳的反应。



经过短暂沉默后,琉璃对不知如何反应的孝巳感到失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一脸不悦的她,现在的表情又更上一层楼了。



「你不知道新喜剧(注4:吉本新喜剧。为日本娱乐公司吉本兴业旗下搞笑艺人所表演的喜剧,及该剧团的总称)吗?」



「新、新喜剧?」



「觉得打扰的话就请回吧……被人家这样说的人会先假装回头,再找个适当的时机点吐槽啊。这不仅是潜规则,也是礼貌,更是基本伦理。你这个原始人。」



「……分明才初次见面,口气倒是很狂妄嘛?」



这家伙搞什么啊,是不是被关西人的灵魂附身了?



对方都用这种态度了,自己当然也没有毕恭毕敬的必要。孝巳自行拉了张离她一个位置的摺叠椅,大剌剌地坐了下来。为了不被看扁,他刻意挺著胸膛、跨开双脚,最后用双眼把教室仔细地扫描了一遍。



「其他人今天都没来吗?」



「没有什么其他人,社员目前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如果合得来的话说不定你就是第二个社员,不过应该希望渺茫吶。」



琉璃毫不掩饰自己已经对孝巳感到无趣,单手撑著头说。



另一方面,对孝巳而言,这一路不得不与许多凶神恶煞打交道的他,前所未见地被别人用如此满不在乎、无所畏惧的态度对待,尽管有点措手不及,却也感到相当新鲜。



「我才不是想要入社,而是想请你帮忙除灵才来的。」



表明来意之后,琉璃不感兴趣地念著「除灵啊……」,接著再度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有働琉璃……没想到是这种家伙……)



整个人相当稚气,怎么看都不像是高中生。胸前那不可思议的微微隆起,只会让人觉得是不是被蜜蜂叮到了吧。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但一直以来都以棒球为中心的孝巳,相当不擅长与女生相处,是连一起当值日生都会紧张的程度。



但他现在却可以保持平常心与女性独处一室,大概也是因为对方这一连串不留情面的举动吧。



「你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啊?」



对于她面无表情丢下的这句话,孝巳困惑得眨了眨眼。



「什、什么意思?」



琉璃像在跟蝼蚁说话似的,用一副打从心底嫌恶的表情盯著孝巳。



「你真的知道这里是什么社吗?」



「呃……不就是『除灵研究社』吗?」



外面贴著的白纸也是这样写的。



而且这家伙都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地盘了,总不会是书法课的准备室吧?



「不对。这里才不是那种诡异的地方呢。难道你连KONNICHIWA(こんにちは,早安)都不会念吗?」



琉璃特别加重了『WA』的发音。孝巳皱著眉、微微地歪著头,完全不懂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那张纸的正确念法不是『除灵(OHARAI)』,而是『搞笑(OWARAI)』。这里可是研究搞笑段子的『搞笑研究社』。」



「…………」



「本来为了更有亲和力才特地写了平假名,没想到起了反效果啊。大家似乎都误会了。这里可是研究『笑』这种人生最不可或缺至高情感的社团呢。」



什……么……?



「至于你的问题,我比起其他人确实多了一点点的感应能力,但那也只是嗅觉灵敏、节奏感很好、或身体柔软度较高,这种跟其他普通人相较之下的程度差别而已。我并没有在做像稻川淳二(注5)那种与灵界接触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除灵师。」(注5:日本知名灵异怪谈艺人,著有相当多灵异体验与鬼故事相关书籍。)



她说什么……?



「不过──」琉璃对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孝巳,竖起了纤长的食指。



「你可以暂且放心。我不是会把远道而来的客人赶回去的那种冷漠无情的人。既然你都已经特地来了,不妨就听听你的烦恼吧。」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走到教室的角落,从及膝高度的小冰箱内拿两罐迷你罐大小的果汁,小声自言自语著:「毕竟段子的题材无所不在嘛。」



琉璃将果汁放在孝巳前方,自己打开其中一罐,再度坐回摺叠椅。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大口后,她一边说著「好啦」边将手环在胸前,交叠双脚。



那瞬间露出的雪白大腿根部映入眼帘,强势地夺走孝巳的视线。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吧,绀野孝巳同学。」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分明还没有自我介绍,她却一副稀松平常地直呼孝巳的名字。



虽然本人否认,但果然还是一位厉害的通灵大师吧……正当孝巳这样期望之际,她却给了个极为普通的回答。



「我国中也跟你读同一所,当然会知道你这个名人。现在是另外一种出名就是了。」



以前众所期盼的稀世天才投手,现在却变成全校避之唯恐不及的极恶不良少年。原来如此,国高中都与孝巳同校的话,的确不可能不知道自己。



「带领棒球队迈向全国冠军的黄金右手,现在却是穷凶恶极暴戾恣睢、见神杀神毫不手软的鸟窝头……真是令人佩服的堕落呢。」



「跟发型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孝巳听了一阵气愤,不耐地挠了挠头发。前两天额头上受的伤现在还有些疼痛。之所以会留这种发型,单纯只是孝巳不太瞭解时尚流行而已。



「不打棒球的原因是因为交通事故没错吧?这么说起来,你怎么会让自己出意外?不小心吗?没看红绿灯吗?还是在练习滑垒抢分?」



「哪里的棒球队会做这种事啊?当然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不然呢?」



很快就把饮料喝完的琉璃依依不舍地将空罐放在桌上。即使她像连珠炮般丢出一堆问题,语气听起来仍然没对这串对话提起多大兴致。



「意外的原因,这种事有必要说吗?」



「那是当然的啊。就算你现在要退出也来不及了,毕竟我已经拿出果汁招待你了。」



孝巳啧了一声,瞥向眼前的果汁罐。由于室内相当闷热,罐子上已经冒出许多水珠。



「我还没有打开。」



「是这样没错。但是我请你喝果汁这件事实已经成立了,而且我也不会想要帮助辜负别人好意的人。不用怕,我的口风就像蚌壳一样紧,尽管放心。」



……可以的话,其实孝巳完全不想碰到这个话题,跟意外有关的一切越快从他的记忆消失越好。



要把那丢脸、笨到让他一点都抬不起头的过去跟这个摸不透底细的河童妹坦白,心里实在万分不情愿。



「跟你说的话,你就会帮我这个忙吗?」



「视情况而定。你什么都不讲的话,我连能不能帮忙也无从判断啊。」



在经过足足一分钟左右的沉默后,孝巳终于放弃挣扎地开口。



这是第一次将那件不愉快的意外,从头到尾陈述给其他人知道。



「因为一只狗。白白的、小小的一只小狗。」



「嗯?」



「走在路上的时候,前面有一只小狗突然横越马路。在这同时,旁边的大型卸货车正往这个方向过来,这样下去那只小狗一定会被撞到。」



「然后?」



「我在想著要怎么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来不及了。尽管我知道做什么都来不及……但回神过来,我已经穿过护栏,往小狗的方向跑去。」



「哦?」



分明自己强忍著悲痛、透露这段被封印的过去,对方却一直用简短字词随意附和。纵使孝巳感到十分不悦,还是只能继续说下去。



「再来不用说也知道。我被卸货车撞到,在医院醒来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接下来几十分钟就被医生告知我的肩膀已经废掉了,就这样。」



「真是一桩美谈呢。然后呢?小狗得救了吗?」



果然还是问了。孝巳紧握起膝上被汗水濡湿的双手。



原本想用沉默带过,可是如果这家伙撒手不管,就真的什么都玩完了。现在的他完全拿小田切没辙,也只能老实说出一切。



「结……」



「什么?」



听不清楚的琉璃微微侧著头。



「结果……」



「你说什么?」



「结果只是……」



「听不到啦。」



「我说结果那只是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孝巳最后自暴自弃地拉高声量,大声吼著。



「根本不是狗,只是被风吹得鼓鼓的塑胶袋而已!我那时候才没有闲工夫确认到底是不是狗!」



发现那只是区区塑胶袋时,是被撞得天旋地转、在空中翻滚的前一秒。



孝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候说了什么:「呃,塑胶袋!?」要是运气不好就这样与世长辞,这句话可就成了他的遗言。世界上有比这个更愚蠢的事吗?



「你录取了!绀野同学!」



琉璃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情不自禁大声说著。她的双眼闪著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异样光芒。



「录、录取?」



「真是完美的转折。最后让人焦急的吊胃口也相当精采,你说不定是块瑰玉呢!」



孝巳只能充满疑惑地看著兴奋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琉璃。这家伙没事吧?



「听好啰,绀野同学。你因为身为全国顶级的投手,才会误把自己的搞笑才能当成一时的错觉让它擦身而过。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很遗憾,这个段子惊人的张力想必会减少好几成吧?正因为是原本前途无量的你,才能造就如此精采的悲剧,同时也是个出色的喜剧!你真是太厉害了!」



「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面对激动得大力拍桌的孝巳,琉璃脸上毫无惧色,也没有任何抱歉之情。只是充满钦佩地不停点著头,头上的河童也随著节奏上下晃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那之后就彻底自暴自弃,才有现在这个嗜血如命的你啊。」



「不要讲得这么难听!我又没有杀人,才没有那么夸张咧。」



「这么说起来,你额头上的伤看起来还很新。是哪个家伙弄的?」



琉璃边指著自己的额头,边询问孝巳额头上那几道看起来相当新的伤口。



「……这个也不讲不行吗?」



「当然啰。」



「你根本没必要知道吧?」



「关系可大了然于心。」



孝巳再度啧了一声,抚摸著额上的伤痕。



「要离开学校时,突然被一整个集团突袭围剿,就变成这样了。」



「哦?真是粗心。是哪来的打手吗?」



「不是混混。应该说根本不是人类。」



「嗯?」



「是一群乌鸦(Karas)。」



「Excellects!(注6:隶属吉本兴业旗下子公司的双人搞笑组合)」



「吵死了!」



琉璃用力弹指,孝巳忍不住向她嚷嚷。



「绀野同学,你是故意让我提起你额头上的伤吧?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吧?结果我完美地掉进你巧妙设下的局里。干的真是太漂亮了!」



「是你自己擅自掉进来的吧!」



「你果然是块瑰玉。也许你就是受到搞笑之神•皆鲁法斯眷顾的人类呢!」



「那谁啊!不要擅自造神!」



「呣。加上这如雷贯耳的吐槽力道……你的尊爵不凡真是永无止尽啊,话语中直率地镶嵌著玄妙的锐利性!」【注:呣,念作ㄇㄡˊ/móu】



「你可以说中文吗!」



接连吼得太过头,以至于孝巳有些贫血而晃了一下。



琉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呵呵呵〜」与她头上的河童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这家伙到底搞什么啊!



「欸,拜托你,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为了应付这个破天荒的对手,孝巳已经筋疲力尽,到了哭笑不得的地步。与此相比,以往棒球队的练习感觉真是小巫见大巫。



「正题?你还有别的段子要表演啊?」



「才没有!是幽灵啦!幽灵!」



孝巳又被自己逼到破口大骂,琉璃却呢喃著「喔,幽灵啊……」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不听不行吗?」



「那是当然的啊!揭了别人的疮疤就想跑啊!」



「我有必要听吗?」



「必要可大了然于心!」



「这种粗糙的装傻,我可不会佩服喔。」



「还不是跟你学的!揍你喔!」



「唉……好吧,你说吧。」



琉璃勉勉强强坐了回去,顺势无力地趴在桌上。这家伙实在是太容易看穿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怎么会有这么自我中心的人……)



孝巳一边惊叹琉璃如此空前绝后的不讲理,一边整理心情,将小田切的事情缓缓道来。



总之,那就是他与有働琉璃之间一切的开始。



3



「嗯哼〜队友的灵体啊。」



听完事件经过,琉璃的第一句感想却是如此冷淡的回应。



她的声音不抱任何感情,一双死鱼眼无神地望著自己的指甲,刚刚的兴奋喧闹彷佛是一场梦。



「嗯。虽然目前没有进一步的危害,但还是很恼人。」



「你有什么线索吗?没有的话就算了。」



用小指掏著耳朵,琉璃从容不迫地问著。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现在正把呵欠吞回去。



即使满脑子都想著把这家伙从窗户扔下去,现实中的孝巳仍老实地继续对话。



「小田切……可能一直恨著我吧。」



「为什么?」



「那小子到最后的最后都没有赢过我任何一次。一次都没有。他又是那种死都想著要打败我的人,应该觉得很悔恨吧。」



小田切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孝巳身边的理由,怎么想都只有这个了。



当初发表正式球员名单时,小田切心有不甘地流下眼泪。之后他迅速振作起来,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抢走孝巳的王牌宝座而拚了命地练习。这些孝巳都知道。那不是目标或梦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是深深的执念。



生前就能清楚感受到的那份执著,直到他死后仍然紧跟著孝巳……除了这之外孝巳想不到其他合理的原因。



「原来如此,我大致瞭解了。」



璃琉璃缓缓起身,一脸感同身受、大大地点了几个头。



「你愿意帮忙吗?」



「也就是说,你想看看我的『搞笑』是不是对灵体也适用,对吧?」



「为何会变成那样啦!」



她根本完全没有在听,到底要愚弄人到什么地步才甘愿?这家伙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长处吗?



「对了,你的鞋子有被放过图钉吗?」



琉璃突如其来的询问,让孝巳「欸?」地一声,发出像女高音般的声音。



「还是安全帽有被偷丢剑山在里面?或是止滑粉被弄湿变得像绿豆糕一样?棒球手套被偷换成一串香蕉呢?」



「才没有。那什么烂到不行的恶作剧啊?」



「要是我,为了打败劲敌,这种事情才不算什么。我还会把他的球棒掉包成法国面包。」



「你啊,少了身为人类重要的东西喔。虽说是早就知道的事。」



就在孝巳傻眼地如此说著的同时,琉璃满脸认真,胸有成竹地靠在椅背上。



「不过对小田切同学而言,你是他一直想击败的对手不是吗?」



「说是这样没错,但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才不会为了获胜用这种下流步数。」



「你又知道小小田的什么了。」



「装什么熟啊!你才什么都不知道吧!」



面对挺身威吓的孝巳,琉璃毫不畏惧地用一双杏眼盯著他。



「那这么说好了,你又知道死人是怎么想的?」



「死、死人?」



「你也可以说幽灵。活著的人是不可能知道死掉的那些灵体在想什么的。真要说起来,幽灵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法,也就是说,我们这些活著的人能左右那些幽灵的想法。」



「啥……啊?」



怎么好像进入了让人有点难以理解的领域。



「总而言之,正因为幽灵没有什么想法,所以由我们这边来帮他决定就好。就像你现在正在做的。」



「…………」



「你认为小田切同学变成幽灵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对你怀恨在心的关系;这个时候你就决定了小田切同学的意识。是你心里的内疚与亏欠让他变成了怨灵。」



即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完全瞭解她想表达的东西,孝巳还是用他自己的解释做出反击。



「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理论。活著的人决定幽灵的想法?那如果我觉得『小田切会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我跟他借了A片没有还的关系』,这也能成立吗?」



「正是如此。小田切同学真是下流至极的大色狼。满脑子只有性欲,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变态。」



「你给我对小田切鞠躬道歉!」



「先别生气得太早,擅自把小田切同学变成猪哥灵的可是你耶。」



「不准自己掰出新的品种!刚刚那只是举例而已!」



孝巳顾不得已经开始嘶哑的声音,不停对鼓著双颊的琉璃咆哮。明天八成会沙哑吧。算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真是的,你对死者一点敬畏之情都没有吗?」



只见琉璃夸张地耸肩,刻意摆出架势,把眼神望向天花板。



冰箱发出了降温时会出现的运作声,持续了短暂的一小段时间后即停止。



「敬畏之情?怎么可能会有,所谓死者就是从『世界』这个舞台下台的人。以棒球来譬喻就是被裁判勒令退场的球员,退场后就没有任何影响力了。」



因为用棒球举例,孝巳更容易理解了。



「影响当然有啊,退场的人是多么地不甘心,留在球场上的人必须继承他的期盼,连那个人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球员之间就是这种关系,不是跟活人和死人之间一样吗?」



「那是你自己的解释,你擅自认为退场的人是这样想的。那些人说不定想著『比赛怎么样都没差啦,赶快输一输早点结束吧』或是『我不在场你们还能赢球的话就不妙了,拜托你们赶快输吧』也有可能。」



这个河童女又在说什么令人不爽的事啊?



「不过,这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退场的人的想法,只要场上的人自己决定,并且依照这个答案去回应就好了。这就跟活人与死人的关系一样。你只是下了错误的决定而已。」



说到这,才终于瞭解这家伙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有働琉璃根本是个生者至上主义者,既然是已经死掉的人,就没有必要去顾虑他们。



──那个人一定在天堂守护我们。



──我们要连那个人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哼哈哈,他现在一定在地狱里面懊悔不已吧!



──小田切……可能一直恨著我吧。



这些都不是死者的意识,而是活在世上的生者们自己的解读。就是这个意思。



「有働,我想再问你一些问题。」



「想问啥啊?」



琉璃边半开玩笑地回应,边转动脖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平常我们都会听到很多灵异故事,那些故事有很多都说到跟幽灵沟通。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幽灵其实并没有自己的意识,那他们是在跟什么对话?」



「当然是跟他们自己啰。」琉璃毫不思索地回答。



「就像你刚刚说『要连那个人的份一起努力才行』一样,全部都是活著的人自己胡乱臆测、自我满足而已。告别式和葬礼也是这样。那些活动并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留下来的人们所举行的;是为了把死者已经不在世上的事实深深刻画在心里所进行的仪式。」



「你这么说,那和尚们该做何感想?」



「我没有要眨低和尚的意思,反过来说,那些秃子才是正确的。」



「你给我放尊重点!」



「和尚积极正向地决定幽灵们的心意,并且要以一副老实、值得信任的姿态传达给活著的人们,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业啊。另一方面,擅自对幽灵的意识做出负面解读,藉此要胁那些苦恼的人,这种恶质的灵媒才该小心……以上就是我的主张。好了──」



琉璃忽然阖上双手,发出啪的一声。



「因为太麻烦了,所以请你现在就现身吧。」



「现、现身?谁?」



双眼在教室内环视了一圈,当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琉璃看著孝巳,打从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会说谁?当然就是小田切同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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