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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在一片沉寂的场面中,我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没想过在他离开少年感化院之后跟他同住吗?」



「我们跟少年感化院的职员讨论过之后,决定不那么做。这一带的住户全都知道谦犯下的案子,我们不仅曾经晚上在信箱收过奇怪的信,梓的花圃也曾被践踏。于是我们判断,让谦在全新的土地生活比较好。」



结果,灰谷谦就开始了独居生活。



想知道的大致上都听完了。



我再次握紧卡片。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拉高声音。



不可以原谅。



无论灰谷谦这个人有什么样的过去,我都必须完成复仇。



表面上的和平绝对拯救不了我。



「跟我无关。即使你所说为真,这也都是加害者的问题!无论加害者有什么状况,我失去的家人都不会回来!」



我把近在手边的几本书朝著梓的母亲扔去。



丢了之后我才知道,那些是梓的教科书。我同时丢了好几本,书本擦过她的身体,教科书的硬挺书背撞击地板的闷声陆续传来。



我说不出话。



『杀人犯的妹妹』。



这般粗暴的文字映入眼帘。



就在梓的教科书上。



用粗黑签字笔写的讯息。



『受害者原谅你们了吗?还没去赔罪吗?』



『园艺好玩吗?井口小姐根本无法做呢。』



『你哥哥杀了人,为什么还能活著呢?』



我跪在地上,摸了摸散落在地板的教科书。



每翻一页,就会看到不一样的涂鸦。



「因为这是一座小城镇,所以八卦传得很快。」梓的母亲嘀咕。



我无法从教科书别开目光。



在这之间,梓的母亲仍持续说明:



「梓在学校也遭受了严重的霸凌。这或许是我偏袒,但她即使如此仍不服输、不挫败,成长得很健全。」



我故意假装没看到。



其实我都想像得到。



明明非常和善,但梓本人却说自己没什么朋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不过,这还是跟我无关。」我反覆同样的话。「无论你们有多么悲惨的遭遇,都跟我……」



我拚命挤出声音。



梓的母亲始终以坚毅的态度凝视著我。



「没错,这全是家长的责任,梓没有错。然后关于谦,也是养育他的我的错。」



她双手撑住地。



额头叩在地板上。



「请你杀了我,不要对谦和梓下手……」



一股声音。



脑中彷佛有火花炸开,



我像是想把空气全部挤出肺部一般咆哮,走过梓的母亲身边,冲出走廊。我边哭边叫,扯下贴在走廊上的海报。



图钉弹开,撕碎的纸于空中飞舞。



墙上贴了几十张海报。



我一一将它们扯下。



樱花、三色堇、百合、绣球花、秋海棠、山茶花、康乃馨、向日葵,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花朵。我撕碎了各式各样花卉海报,碎纸片就像花瓣一样洒落走廊。



一股直觉告诉我。



若灰谷美纪所说为真……



贴在家中的海报意义──



我撕碎了那些花朵图片,确认暴露在外的真相。



──隐藏在海报之下的,是无数开在墙上的洞。



答案很明白。



那是灰谷谦打过的痕迹。



那是灰谷谦踹过的痕迹。



是煎熬这个家的无数暴力。



我边咆哮,边持续扯下隐藏这些痕迹的花卉,手指都痛了起来,图钉刺伤皮肤。每撕下一张,就能看见新的洞,是持续煎熬这家人的证据。



我撕下所有海报。



梓的母亲站在满是坑洞的走廊另一边。



「这样太卑鄙了!」



我下意识地控诉。



「我怎么可能对一个下跪的人下杀手!我不可能变得那么无情啊。」



我无法。



我不可能做得到。



在短短一年前,我还只是个平凡的学生。理所当然地活在社会中,与他人交流。无论对方多么可憎,也无法轻视杀人有多么沉重。



我的菜刀会贯穿人肉,深入骨头。倒在眼前的人将痛苦地呻吟,溅回来的血将染红我的双手。光是想像这些,就足以令人害怕畏缩。



我是个普通人,不是杀人魔。



「……真的没有人知道……灰谷谦的去向吗?」我的口气变成恳求,明明已经问过好几次。



梓的母亲再次低头。



我无法直视她的模样,等我回神已经奔了出去。



我只是一股脑地在路上狂奔。



我忘了拿外套,冰冷的风夺走我的体温,我愈是加速,雪就愈强力地砸在我脸上。呼出的气息浓厚泛白,身体明明像是燃烧般火热,但指尖和耳朵却冰冷得吃疼。



我无法停下脚步。



我有种一停下,就无法再次迈出脚步的感觉。



好悲惨。



我明明心想为了妹妹、为了祖母而那么愤慨,但我却丢下了菜刀逃跑。好没用、好丢脸,怎么会这么不成材啊。原来我对家人的爱,只有这点程度吗?



我无法对灰谷谦的家人下杀手。



灰谷谦夺走了我的家人,然而我却杀不了他的家人。



我是个没胆量的胆小鬼,甚至没有足够强大的觉悟去刺杀一名下跪的女性。



「我……」我边跑著,话语脱口而出。「我……」



还没说完,脚就被雪地绊了一下。



凄惨地跌倒的我甚至没能好好保护自己,鼻子直接撞在地上,流出鼻血。我擦掉流出的血,站了起来,整个人颓然倒在一旁的长椅上。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仰望持续飘降的雪。



雪片堆积在我身上,缓缓从空中飘落的雪反射LED照明灯,闪耀著蓝白色光芒。落在我身上的白雪没有马上融化,简直像勾勒出花纹那样点缀了我的黑色毛衣。



背后融化的雪沾湿衣服,夺走体温。我也渐渐习惯这样的冷了。



如果我就这样不动,应该会冻死吧。



但是,我却没有想立刻起身的念头。



我看向旁边,那里有一座雪花莲花圃,是之前曾来拜访过、有妆点灯饰的花园一角。



看样子我在下意识之中来到这里。



埋在雪下的雪花莲,感觉还没有要绽放。



看著花,让我想起妹妹实夕。



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什么要谎称「在山里摘到」应该不会生长在山中的雪花莲呢?她的鞋子沾了泥巴──毫无疑问一定是上山了。在山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送给我花的那天晚上,实夕死了。



知道真相的人,应该只有灰谷谦。



我想逼问他,却没有方法找出他。连灰谷谦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无论在哪里都追不到。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我怎么填补失去家人后造成的内心失落?



LED灯的光线太过炫目,我闭上了双眼。



视野被黑色填满。



黑色──是我的颜色。



我一直走在黑暗之中。逼问国会议员、怒骂富田绯色、欺骗灰谷梓、威胁灰谷美纪。不过心里仍无法释怀,无法摆脱这片黑暗。



在报复完之后死了也无所谓──我明明应该有这般觉悟了啊。



在黑暗中响起的,只有那无数的「声音」。



『加害者受到少年法保护,可以尽情胡搞』、『即使杀了人,几年之后还可以正常生活什么的,不可原谅』、『如果无法惩罚加害人本身,就该给父母判处极刑』。



有人期望我复仇,有人可怜我、支持我,我好几次好几次回想起这些声音,鼓舞自己的心。



不过──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全都毁了吧。」我动了动嘴唇。「一切都毁掉吧。」



我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发过誓。



我握著实夕的手发著誓。她的手指呈现像是燃烧般的粉红色,那是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在死亡之前,她有多么痛苦?光是想像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约定了,会为她报仇。



我宣告了,会让犯人支付应有的代价。



我必须持续行动。



无论面对怎样的苦难,我都必须前进。



因为实夕已经不会动了。



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



「全部、全部,连同世界一起整个炸烂就好了。」



意识渐渐远去,身体与我的意志相反,疲累不堪。我不禁自嘲,毕竟昨晚没睡觉,一想到自己可能变成杀人犯,我就整晚无法入眠。这股紧张已经达到极限了吧。



在眼睑下拓展的黑暗──我彷佛被这片黑吸入一般,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