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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舛城走出电梯。六楼走廊装潢得十分亮丽,让人简直忘记是置身于银座的老旧大楼里。



流行设计的间接照明均匀地设置在墙上,营造出像现代化大楼般的优雅气氛。



但仔细一看,发现壁纸到处都浮了起来,看起来像是铺地板的地面,其实只铺了塑胶地砖。



这里只是把显眼的地方装潢得美轮美奂,墙壁里面的管线很可能早就生锈了。



「原来你只做表面文章。」舛城一边走着,一边提出忠告。



「何必死要面子在银座买这么老旧的大楼,在近郊造一幢新大楼,不是更有资产价值?」



饭仓笑了,「舛城先生,你和我年纪相仿,应该可以瞭解吧?我们这些在壮年时,尝过泡沫经济甜头的人,在银座买一幢大楼可算是人生的一大成就。虽然六本木也不错了,但自从大江户线[*注14]开通后,整个街道的感觉都变了。印在名片上的公司地址,还是银座最体面。」



「这么说,这幢大楼是你业务的据点吗?」



跟在后面的吉贺突然快步超越了舛城和饭仓,走向一道门。那是一道看起来很昂贵的木门。



吉贺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必恭必敬地站在一旁,恭迎饭仓进门。



如果只是因为租用那个小剧场公演的关系,吉贺显然有点谄媚过度了。他们一定还有其他的关系。



舛城走进门时,一直盯着吉贺的脸。吉贺始终不敢抬起头。



这是老板专用的办公室,布置了许多古典家俱。百叶窗遮住的窗户前,放着一张不知道怎么搬进来的巨大办公桌,立在房间的正中央。



办公桌上点缀着各种摆设品、黑色皮革的主管椅,以及具有相同质感的档案柜。办公桌前,放着一套皮革沙发和玻璃茶几。



「原来,你喜欢这种一眼就可以看出价值的东西。」舛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说:「最近,就连帮派的办公室在装潢上也很注重品味。」



饭仓不以为意地靠在办公桌上,抱着双手,「我现在可是个规矩人。」



「规矩?」舛城斜眼看着走进门的吉贺,「希望真的是这样。」



他并不是只是在看吉贺而已。基于多年的经验,他正仔细观察室内,希望可以找到可能存在的线索。他看到墙上的信架上,放了一张机票。



从机票的颜色判断,应该是国内线。只有一张机票,这意味着他去办私事?



还是工作?总而言之,饭仓目前的活动范围已经超出了东京。



「舛城先生,」饭仓皱起了眉头,「有什么不对劲吗?」



舛城又看了一眼吉贺,「那个叫里见沙希的女孩子,今年几岁?」



「嗯,」吉贺反手关上了门,说:「她今年国三,十五岁。」



「喔,」舛城瞥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十点了。十五岁的话,虽然可以作为劳工雇用,但让她工作到这么晚,违反了劳动基准法第六十一条。」



他并不是不知道。舛城看着一脸焦躁地说不出话的吉贺,相信他是明知故犯。



饭仓忐忑地问吉贺:「违反了吗?」



吉贺用警戒的眼神看了舛城,语带颤抖地向饭仓报告:「她去了出光玛丽小姐的表演舞台上,现在正悬在半空中……我想,这位刑警可能认为,这就算是工作……」



「别装模作样了。」舛城严厉地制止了吉贺,「你难道要说,因为她是主动举手上台的,所以就算是一般观众?她前一刻还在后台擦地,她根本是冒牌观众。不管你巧立什么名目,只要你雇用她是以营利为目的,就是犯法。」



「吉贺,」饭仓叹了口气,「去把沙希叫来。」



喔。吉贺没精打采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舛城,跑出门外。



他们之间有着明显的上下关系。既然饭仓也知道沙希,他就是同罪的嫌犯。



舛城丝毫不敢大意地问:「那个吉贺不是董事长兼店长吗?我倒觉得他对你很逢迎拍马。」



「请你别挖苦我了,」饭仓不满地哼了一声,「魔术经纪有限公司和魔术广场都是我出的钱。」



「这么说,你才是真正的老板?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吉贺那家伙跳票了,魔术经纪公司和魔术广场都面临倒闭的危机。他哭着来求我,说银行也不借钱给他了。所以,我就帮他垫了钱。」



「这么说,你救了这个不走红的魔术师大本营?」舛城露出苦笑,「我怎么也想不通。真的,我真的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饭仓一本正经地问。



「我们十年没见面了,我的记忆也和这幢大楼的管线一样生锈了。要回忆一件事也很辛苦。关于你的为人,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



首先是你的经历,你父母是香川县的农家,经营养猪业。因为父亲过世的关系,你二十多岁就继承了父业。



但你却一味偷懒,来到东京,整天吃喝玩乐,立刻把为数不多的财产花得一文不剩,变得穷困潦倒。」



「你还记得真清楚。」饭仓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不喜欢那种脏兮兮的工作。」



「所以,三十岁后,你努力想要在拉风的行业里闯出一点名堂。结果,你开过电力工程的公司,或是装潢公司。你很有做生意的头脑,做一行赚一行,但每次都被你花得精光。结果,你老是在原地绕圈子。」



「当时是泡沫经济的颠峰时期,」饭仓从怀里拿出烟。是舛城从来没有看过的外国烟。他叼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说:「每个人都差不多。」



「是吗?」舛城靠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看着天花板。



「可能规模不太一样吧。你欠了两亿的钱,亲戚都和你断绝关系,老婆也跑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好你们没有孩子。」



「多亏这件事,让我清醒了。我终于决定要认真工作还钱了。」



「对。而且,还真的还清了。然而,你从事的是类似凭证商法[*注15]的诈骗行为。」



「当时,许多业者都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做错,只是运气不好,刚好被警察逮到了?」



「舛城先生,」饭仓的口气很冷静,「我已经付出了代价。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我了。」



舛城默默无语地看着饭仓。饭仓也看着舛城。



这个男人的眼睛,和当时不一样吗?舛城自问自答着。不知道。



十年的岁月,所留下的记忆残像和那个间歇式录影带的画质一样朦胧不清,根本无法判别。



可以认为这个男人改邪归正了;但也可能并非如此。舛城无法判断。



原本相信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培养起的识人眼光,很可能还没发展到值得信赖的地步,就已经开始退化了。



在舛城分局时代的最后一年,全国各地相继发生了保本加高利息的诈骗案。其中,饭仓主导的「香川共济」也大赚了一票。



饭仓假装要全数处理掉所有权早就不在他手上的老家土地,打着「香川土地定期」名号的募款系统,从约三千人身上骗取了总计约九十六亿圆的钱财,这就是饭仓当初的罪行。令人惊讶的是,饭仓单枪匹马就骗到了这么大的金额。



他在新宿区借了一幢租金便宜的公寓作为据点,用电脑制作广告单,亲自去住宅区向家庭主妇和老人拉生意,说什么比银行和邮局的利息更高,和股票不一样,是安全的土地交易。



饭仓用这些说词欺骗了对投资外行的人,平均每个人都拿出数百万的金额来投资。



当然,饭仓根本没有去买香川的土地,也没有做其他任何的投资。这些钱,都喂饱了他的私囊。



舛城逮捕的饭仓被判决有罪,但一般认为,他不需要服满刑期就会出狱,事实也果真如此。



饭仓的律师主张,被告始终想要买回香川的土地,而且,饭仓本人几乎没有碰九十六亿的收益,且几乎都如数归还给被害人,所以得到了减刑。



饭仓在接受审判时,因在答辩时表示了深刻的反省,法官判决时,也接受了他的认罪态度,便法外施仁地在某种程度上行使了酌情权。舛城当时姑且相信了他。



然而,当时的舛城曾经为到底能不能完全相信他感到很挣扎。那种感觉,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饭仓是智慧型的犯罪天才。



「香川土地定期」并不是单纯购买土地契约而已,而是宣称土地存款的利息高达一成。



当客人拿一百万投资时,饭仓就会告诉对方「我们先支付十万圆的头期利息,也就是说,你可以用九十万的价格购买一百万的土地」,让人以为不仅光靠九年的利息就可以收回本金,还可以得到一块价值一百万的土地。



在所有的诈骗案中,只有饭仓使用这种漂亮手法,巧妙地刺激顾客心理,让客人因为错觉而掏出钱。以前的诈骗手法简单多了。



反正都是骗取钱财,就一味地用花言巧语把客人骗得团团转,省心又省力。



然而,饭仓却不同,他绵密地设计了巧妙的陷阱。他是个不容大意的对手。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舛城的警戒心上,也是他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



「舛城先生,」可能舛城的表情太严肃了,饭仓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了?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舛城仍然在沙发上仰头而坐,看着饭仓,「我在追让钱翻倍的魔法,结果,找到了饭仓义信。我在怀疑什么,连小孩子都知道吧。」



「钱翻一倍?」饭仓皱着眉头,「哪里有这种事?」



「我当然认为是这里有。」



饭仓吸了一口烟,被呛了一下。也可能是在苦笑。饭仓在他吐出的烟雾中说道:「如果真有其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吗?」



「出狱不过几年,就在银座买了大楼的实业家说这种话,不是太奇怪了吗?」



「请你不要误会,」饭仓表情严肃起来,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烟。



「出狱时,我口袋里只有十一万。我住在专门开放给游民的、一晚只要五百圆的日租式公寓,为思考该做什么生意想破了脑袋。」



「十一万能做的生意很有限吧。」



「没错」饭仓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根本没有资金做那些需要进货和批发的生意。所以,最后开了一家即使不需要花钱也能补货的店。是一家二手商品,名叫重生连锁店。」



「重生连锁店?」舛城探出身子,「我家附近也有一家,是贺南分店。」



饭仓噗哧地笑了出来。他的笑容很纯真,似乎慢慢消除了心里芥蒂。



「那是加盟店,我们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之前,有许多家小规模约二手商店,所以,我就向他们提出合作,吸收为同一个集团。加盟店之间互换商品进行交流,商品就更齐全了。」



「能够开这么多家分店,代表第一家店的业绩很理想吧。」



「托各位的福。」饭仓一派轻松地看了看窗户,「做这种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货色齐全。以一成的价格买下客人的商品,销售价格设定在毛利百分之七十的价位,就可以赚到钱。」



「除了一般客人以外,一些中古业者也会上门推销吧?」



「不,原则上,我们不会接受。因为,进货价格会贵两、三倍。对于业者的商品,我们采取寄卖的方式。卖家把衣服、电器商品寄放在我们店里,卖出去后,我们会收二成的委卖手续费。虽然买断进货利润较多,但风险也比较大。



如果是寄卖,进货都不用钱,即使卖不掉也不会有库存的问题。」



「所以,」舛城问:「现在赚多少了?」



饭仓一脸认真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嘴里嘀嘀咕咕地算了一下,又看着舛城说:「年度营业额七十亿。」



「这是包括所有加盟店的营业额吧?那净赚多少?」



饭仓假装要脱口而出地回答,但又旋即警惕地闭了嘴,嘻皮笑脸地看着舛城,「舛城先生,你该不会调到国税局工作了吧?」



喔,也对。舛城只能收回自己的问题。一阵高来高去的唇枪舌剑后,房间笼罩在一片沉默中。



饭仓果然具备了商人的天才灵感。说得透彻点,就是具备了骗徒才华的危险人物,他知道该怎么游走于法律的边缘。



不,在日本国内,能够靠一个人的才智,一年获得七十亿的营业额,严格来说,经营方式上一定有两、三个违法的地方。



这些两、三个地方是否属于可以允许的范围,才是搜查二课的刑警必须注意的问题。



「你做生意的头脑很好,」舛城直直地注视着饭仓,「我很佩服。但是,你怎么可能违反做生意的首要原则?」



「做生意的首要原则?这是什么意思?」



「不做不赚钱的生意。无论合法生意还是非法生意,懂得赚钱的人都毫无例外地贯彻这个原则。但你却买了魔术师经纪公司和魔术用品店,不仅无法赚钱,简直是把钱丢进水里。可不可以洗耳恭听一下其中的理由?」



「吉贺怎么那么慢。」饭仓嘀咕了一句。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大门,然后,又平直地移到舛城身上。



足足花了好几秒的时间。



「吉贺很不会做生意。应该说,他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所以,我教了他几招。魔术用品专卖店的商品的进价一定要压得够低,这就是经营的关键。」



「是不是把一圆硬币放在瓦斯炉上加个热,就卖三千圆之类的?」



「其他魔术商店也这么做。舛城先生,你知道什么是魔术牌(trickdeck)吗?就是有机关的扑克牌,其实,是向业者买扑克牌后,找出相同的牌,比方说,把二十六张方块A放在一起,再和其他二十六张牌混在一起,就变成了名叫斯文加利牌(trickswithasvengalideck)的魔术牌了。



一副扑克牌的价格不过几百圆,但只要组合一下,就可以卖二千圆。



即使为了做成斯文加利牌进行特殊的粗整加工,其实也只要喷上去光膜喷雾就好了,一副牌不过十圆到十五圆……」



「饭仓,我不是魔术师。如果你和我聊高尔夫的球杆,我还略知一二。对这些魔术扑克牌到底值多少钱,我根本一窍不通。但我不认为这些商品会卖得多好。



事实上,你店里的东西并没有批发到百货公司或是量贩店,即使再怎么降低成本,对业绩的帮助也十分有限。而且,节省开销的话,对税务也没有太大的帮助。」舛城把身体靠在沙发上,抱着双手,「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会踏入魔术行业?」



饭仓再度看着门的方向,似乎急切地盼望他们快点出现。然而,走廊上没有任何脚步声。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这种时间,已经有酒客醉得不省人事了。



在银座的街头,这种声音并不罕见。警笛也是周围唯一的声音。



「舛城先生,」饭仓看着窗户,轻声地说,「你还记得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是什么日子吗?」



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从饭仓的态度中,大致可以猜到是什么日子。



「是逮到你的日子吗?」



饭仓点着头,脸看起来好苍老。舛城和饭仓年纪相仿,不禁感叹,岁月应该在自己的脸上也留下了痕迹。



饭仓轻声地说:「那天好热。」



对,真的很热。夏日阳光照射下的代代木公园。热气氤氲在柏油路的尽头冉冉升起。



夏蝉拚命拉着嗓子,年轻人激情地弹奏着电吉他和爵士鼓。光是回想一下,汗就快喷出来了。



舛城从一大早就尾随着饭仓。前一天已经追了他一整天了,生怕他在逮捕令下来之前不见踪影。



因此,舛城那一天的任务就是在同事赶到之前,必须紧盯着饭仓。



饭仓坐在NHK会场附近的长椅上。那里刚好在树荫下。舛城记得,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太阳渐渐移了位置,树荫远离了长椅,饭仓却不为所动。



同事带着逮捕令出现了。舛城和同事一起走近饭仓。总共有七、八位刑警。



对了,好像还有一名穿便服的女警官。但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会有女警官同行了。



饭仓抬起头。虽然彼此还有一段距离,但饭仓看着他们一行人。可能他已经发现了,但是,饭仓并没有逃。



饭仓义信,你应该知道我们是谁,为什么来找你吧?饭仓只喃喃地说了一个字,「是」,回答了舛城的问话。



逮捕的戏码就这么落幕了。舛城用饭仓脱下的西装盖住了手铐,走在他的旁边。



没有用腰绳。周围的年轻人似乎也不知道有人被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