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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冀城混了两三个月后,偶然从吃茶的茶客那里听到一点消息,说是当初白家的确有人逃回来过,但是战时太乱,最后又收拾东西去乡下了。具体是在何处却没人知晓。

  苏十三得了这个消息,心下便呆不住了,等月底结算了工钱,揣着一串铜板又把脚往印城走。

  印城与冀城挨着,他一路风尘赶到时,印城却更加乱,天空中轰炸的声音不时响起。街面上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尖锐的警报声,人心惶惶。

  他一路颠沛流离,转到明生剧院前,听到里头传来久违的锣鼓声。剧院前依然有人衣冠楚楚地来听戏。他看了一眼自家手上,因为砍柴磨了一层老茧,随后又脱皮,摸上去如同锯齿般粗糙。头发长得跟野草一样。几乎不成人形。

  乱世里,于数百万人中去寻那特定的一个人,当真如大海捞针。

  苏十三心下凄惶,忍不住又暗恨。这条龙临走前连个消息也不留给他,也不知将来会不会记得回京城去找他?亏两人还结了死生同命契,是不是非得有天他走在路上突然倒地不起,在临闭眼的那瞬间,才终于知晓大郎那家伙出事了?

  苏十三闭了闭眼,又看了一眼明生剧院前的巨幅海报。白家的乡下在哪里,没人知道。他只能再回京城等他。

  茫茫人海,千里迢迢。可怜他身上连盘缠钱都没了。

  想回京城,就得先想法子筹齐路费。

  苏十三又闭了闭眼,最后一咬牙,捏着鼻子找去剧院后台,报出花若离的名字。

  是,跟花老板学过两年戏。大哥您帮忙问一声,这个班子里还缺旦角儿不?实在不行,跑龙套我也会。就求班主给赏口饭吃!

  明生剧院后台内人声鼎沸,依稀可窥见里头灯火辉煌。与苏十三搭话的是个净角儿,鼻梁上贴了白,上下打量他几眼。

  等着,现在正要上台呢!过会儿班主出来我替你问一声。

  哎!谢大哥通融!

  苏十三展颜而笑。破衣烂衫,这一笑,却笑出了明媚春光,硬是将满室梨园秀色压下三分。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眸光湿漉漉,像是会说话,又像是藏了一对儿钩子。

  那净角儿明显愣了愣,随即掉头匆匆地掀开棉布帘子进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见了苏十三,还客气地邀他去里头茶座小坐。在茶座里头,那人先是捏着鼻子嫌弃道:这一身臭气!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苏十三抿干杯中茶水,笑了笑。原本是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这不京城也打仗,又想着叶落归根,回印城来。

  也得亏你运气好!那人乜着他笑了一声。洪家前阵子也逃了,不然我还真不敢收你!你那案子,可才销了没几年!

  苏十三闻言抬眼笑了笑,笑容苍白。却依然眉目生动,一颦一笑,便堪可入画。

  第103章 海上旧影(折子戏)16

  六年后。

  冀城,四月十六号。大悦剧院前张灯结彩,捧场的商家纷纷送来花篮条幅,临街的墙面上贴着巨幅海报。

  让让!

  劳烦让让!

  往左边一点,阿水你挡着今儿晚上的戏牌子了!

  冀城的绅士淑女们衣冠楚楚言笑晏晏,高跟鞋尖敲击在地面,遮阳花伞与宽边檐帽交错如织。西洋香水与老字号百雀羚的香味散溢在四月底的空气里,染的一城柳绿花红。

  大悦剧院海报上头有一个化着浓妆的俏佳人,正抬起水袖,半遮着面,十指纤纤如春葱。只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斜斜扫过来。每个人从海报下经过,都觉得那双眼睛看的是自己。

  那一眼,仿佛整座江南的柳堤都染了青绒,令人浑身骨头都酥了。又仿佛泡在一池春水里,阳光照得和煦,万千言语都勾不回飘走的魂儿。

  米老板,你也来听苏老板唱戏?

  可不!苏蝶衣老板可是好不容易请来的角儿!盼了一年,就盼今儿个这场戏了。

  剧院前,来往的两位乡绅见到熟人,相互拱了拱手。米老板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红玉帽,胸前用银链子挂着块珐琅怀表。另一人则是西装皮鞋,短发梳的精神,胸前左口袋插了块折好的方巾,浅灰色毛呢子西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两人笑嘻嘻地拱手叙旧,还未谈上几句,就听到里头锣鼓响。

  哎哟,开锣了!

  米老板请!

  请请!

  门口嗞啦一声,停下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车夫甩了下挂在肩头的白毛巾,扭头陪笑道:大悦剧院到了!

  车上人约二十来岁,头上戴着顶黑色礼帽,亚麻色细条纹的三件套西装楚楚,黑皮鞋锃亮。他弯腰从车上下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把红玫瑰,往车夫掌心里头扔了块银元。

  哎?先生,给多了!车夫忙跟在后头招手喊。

  那人走了几步,走到剧院门口,回头夹着眼角一笑。本少爷今儿个高兴!多出来的,赏你买顿酒吃!

  车夫喜出望外,忙抬头看去,却见那人立在剧场前凝神细看海报上的花旦苏蝶衣。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歪着脑袋,痴痴地笑了一声。

  车夫也顺着那人目光瞧去,忍不住咋舌。这几年,苏蝶衣老板的名头响彻大江南北,各地方都有为他痴狂的少爷公子。

  眼见着他刚拉的这位,也是对苏老板迷的不行!

  *

  苏老板,您先喝杯蜂蜜水,润润嗓子。

  西洋水晶镜面上映出贴着金翠色花钿的一张脸,珠冠还没戴,身上的戏服却已经穿了。两鬓长垂,颊边点着胭脂,眼角勾出一抹绯红,当真是粉面含春宜喜宜嗔。

  一举手,一投足,能将人的魂魄都勾走。

  不想喝。

  声音也清甜,如同黄莺出谷。

  苏老板,您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喝点水润润喉吧?怕到时候,倒了嗓子就不好了。

  你就这么见不着我好?

  素白的手往妆台上一拍。苏十三赫然站起,柳眉倒竖,转向说话那人。

  那人立刻怂了,瞪眼张唇,却一个字都不敢吱声。

  班主,咱们丑话可说在前头的!我在你家唱戏,也就搭这一年的伙,你须管不着我吃什么喝什么!

  是!苏老板说的是!您消消气,怪我这嘴不会说话!

  班主点头哈腰,抬起左手,啪!甩了自个儿一个耳光。

  苏十三冷眼觑着,唇角微勾。也不知是笑,还是讽刺。

  苏老板,洪少来了!

  看门的阿水打开帘子兴冲冲地进来,嚷了声,打破了一室尴尬。

  苏十三噌地自妆台前站起身,一拍桌,怒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放他进来!

  又怎么了?蝶衣,是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话没说完,深蓝色棉布帘子已经叫人掀开。洪金明穿着笔挺的细条纹三件套西装,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笑的见牙不见眼,正站在门口望他。

  苏十三冷笑一声,没好气道:呵!真是甩不掉的牛皮糖!

  洪金明与苏十三两人视线相逢,叮地一下,四下里火花四溅。不过,洪金明眼神充满痴迷,苏十三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里却满是恨意。

  蝶衣!

  洪金明痴痴地笑。像是一眼见到了妆台前的那人,连路都走不动了。再看不见其他人。

  只会捧着花呵呵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