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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青野棹 十七岁 夏(1 / 2)



暑假也所剩无几的八月,我和晓海两个人被叫到学校。



「所以我就说不要了。」



晓海从刚才开始一直很不高兴。



「棹你是男生无所谓,我可是很丢脸的。」



「是男是女哪有什么关系,我也很丢脸啊。」



「那也是你的错,我本来还期待看烟火的。」



看见我们在化学准备室前争吵,到校进行社团活动的同学从旁经过,意味深长地偷瞄过来。我们臭着脸互看一眼,作好觉悟说,走吧。



「报告。」一打开化学准备室的门,就听见一道声音说:「我在这里。」探头往准备室里看,北原老师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吃着饼干,画面看起来相当悠哉。



「要吃吗?」



老师这么问,不过饼干形状不怎么美观,颜色也偏白。



「是我女儿烤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里面没烤熟,生面粉可能会吃坏肚子。」



我把伸到一半的手收了回来。或许是我心里「别请人吃这种东西」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了,北原老师说:



「她才五岁,名字叫结。」



老师微微扬起嘴角,和他平时那副捉摸不定的模样对比之下,这表情特别明显地表现出了他对孩子的爱。北原老师把半生不熟的饼干扔进嘴里,起了个话头:「关于之前的事……」我和晓海挺直了背脊。我家是无所谓,只希望老师不要跟晓海家里告状──在我还来不及这么请求之前,老师劈头就说:



「你们有避孕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你们有避孕吗?北原老师又问了一次,看见我们支支吾吾地说着「……外面」,老师把手伸进白袍口袋。



「我知道了,请使用这个。」



递来的是一盒保险套,这一次我们真的哑口无言了。



上周末,我和晓海一起去看今治的烟火大会,不过是隔着一片海,在岛屿的海岸边看。我不爱人挤人,在这里远观更好。像烟火大会这样充满高中青春感的约会我也是第一次,因此本来也很期待。然而,看见晓海穿上浴衣盛装打扮的模样,我一时脑热,等不及烟火开始,就把她拉进了消波块的阴影里。



最近的我不太对劲。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比漫画更能够把我从现实剥离开来,晓海是第一个反过来浸润我的现实的女人。彼此相拥的时候,我和晓海的爱情天秤不会不安定地摇晃,反而纹丝不动地静止下来,这时我内在空虚的部分会被填满。我第一次体会到内在和外在都受到满足的感觉。



释放过后我浑身脱力,彷佛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离一样。仗着海边夜色浓重、空无一人,我们把晓海的浴衣铺在沙滩上,像即将断气的动物似的躺倒下来。烟火在半途开始,回过神来已经结束了。



「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呀……」



「抱歉,明年在东京一起看吧。」



晓海下腭和肩膀的阴影在星光下浮现,原先盘好的头发也散掉了,可怜又惹人怜爱。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时,听见规律的鼻息。完事之后,晓海总是立刻陷入沉睡。喜欢的女人在怀里沉眠,光是这种小事就让我如此幸福,幸福得甚至令人感到滑稽。就在我听着晓海的呼吸声,跟着闭上眼睛的时候──



一道光线突然劈开黑暗照到身上,我猛然坐起身。一个小小的影子「呀──呀──」地发出尖叫声四处乱跑,光线随着影子的动作挥来挥去,是拿着手电筒的小孩。踩踏沙子的脚步声从远方跑来,应该是看完烟火准备回家的亲子档。



「糟了,晓海,快起来。」



我摇晃她的肩膀,晓海嫌烦似的翻了个身。这个笨蛋。我赶紧先穿上长裤,把衬衫盖在晓海身上的同时,晃动的灯光固定在我们身上。



「青野同学?」



似曾相识的声音。我被光线刺得眯起眼睛,对方把手电筒往旁挪开了一些。站在那里的是北原老师,一个小女孩面露怯色,紧紧抱住老师的腰。



「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好像不用问也知道了。」



看见我们衣衫不整的模样,北原老师点点头。我们去其他地方吧,他对女儿这么说,牵起她的手转身离开。原以为他会放我们一马,没想到……



「御盆节连假过后的周一下午一点,请你们两个一起到化学准备室来。」



老师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我们作好了觉悟,原以为要被狠狠教训一顿。可是……



「还有,这是化学准备室的钥匙,想使用的时候请事先告知。虽然不像海滩那么浪漫,不过至少能避免之前那种意外。」



老师把钥匙和避孕用品一起交给我,但我不晓得该如何答腔。



「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这才是最令人不解的地方。晓海也不知所措。



「为什么没有骂我们?」我问。



「即使我骂了,你们也不可能不做吧。」



这话直白到让我哑口无言。



「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想做,那就做吧。不,或许该说除了这么做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只要那真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身旁的晓海低下头,黑发之间露出的耳朵已经全红了。我明白她的心情,这段话言下之意是「你们就是那么想做爱吧」,感觉和被当成猴子没两样。



「没事了,你们可以回去啰。」



北原老师继续啃起没烤熟的饼干,朝着桌上的讲义伸出手。我们行了一礼,离开化学准备室,书包里放着避孕用品和钥匙。



「本来还一直以为他是个朴素又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师。」



「确实很怪,不过算是个好人吧。」



「真难得,棹你居然会说老师的好话。」



「我也不是每个老师都讨厌啊。」



之所以不喜欢某些老师,只是因为他们仅凭着几分责任感就跑来插手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让我很困扰而已,但北原老师不是那种人。我已经把那一晚拿到的手机号码登录进手机里了,但一次也没打过去,北原老师也没特别跑来关切。平稳地让事情过去,这种处理方式对我来说最为理想。



而且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不懂得忍耐的十七岁少年少女,那还不如把避孕用品和藏身处的钥匙交给我们,才是最佳对策。以一名教师来说,我认为北原老师不太正常,但好老师并不等同于好的大人,好的大人和正确的大人也无法以等式连结。



「比起这个,我更介意晚点的事。」



「责任编辑会联络你,对吗?」



「听说最晚到傍晚就有结果了。」



我们在停车场牵出各自的脚踏车。平常总是让晓海载我回家,两人一起懒洋洋地打发时间,但今天编辑部要召开决定新连载的会议。编辑们会带来各自看中的作品一起讨论,我和尚人的漫画也是候选之一。



「祝你们顺利拿下连载资格。」



「无论拿到了还是没拿到,我都会跟你联络的。」



晓海点点头,骑上脚踏车。



「啊,那支钥匙你记得还给老师哦。」



「我先留着吧。」



「我绝对不会用的。」



晓海斩钉截铁地说完,踩着踏板高速疾驰而去。也对,我忍不住笑了。就算老师说「想使用的时候请事先告知」,那么丢脸的话谁说得出口啊。



回家之后,我和尚人先连好线,两人一起等待植木先生的联络。尚人年纪比我大,却细腻善感,时间过了五点之后就开始说起「该不会还是落选了吧」、「所以他才不好意思跟我们联络」这种悲观的话。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小心一语成谶。」



『不说出口我很难受。』



「你就不能像个男子汉吗?」



『当作家的人不要有性别偏见,你这种想法会表现在作品里面。』



「好啦好啦,抱歉,尚人大姐。」



『你现在这是同志偏见。』



「哎呀真是的,你好啰嗦,别迁怒到我身上啦。」



尚人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第一次在线上见面时我就隐约察觉了他的性向,不过直到最近他才跟我出柜。尚人相貌端整,却留长了紫灰色的刘海盖住眼睛,说是因为害怕与人眼神交会。他胆小、脆弱,美感卓越,重视细节,画出来的作品也像他本人一样,原稿用纸的每一个角落都从不马虎。



『我也想活得像棹你那样大而化之啊。』



虽然尚人这么说,但我其实也拿威士忌掩饰着自己紧张的心情,一样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只是无法坦然表现出来而已。在我做着这样负面的自我分析时,植木先生加入了视讯连线,我立刻按下允许。



『两位久等了,这次是近年来少见的大混战啊。』



隔着萤幕,我和尚人连忙低头致意,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先把结果告诉你们。』



紧张感顿时攀升,我感觉到心脏一带彷佛在扑通扑通地震动。



『恭喜你们获选,连载从明年四月开始。』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我们在分割成三块的萤幕画面中激动得大叫。尚人眼眶含泪,我大笑不止,植木先生则带着谜样的自豪表情。



明年四月开始连载感觉还很遥远,但据说这是顾虑到我还是高中生的关系。作品还有许多需要打磨的地方,不妨从现在开始仔细修改,还得事先积存一些原稿,明年一转眼就到了──植木先生这么说。



『不过,今晚就单纯地庆祝一下吧。』



植木先生把手伸向画面外,「锵锵──」地拿出一瓶罐装啤酒。



『棹,尚人,你们努力到今天不简单。恭喜你们。』



我一反常态地听得胸口一热,把威士忌咕嘟咕嘟地倒进马克杯。尚人准备了气泡酒,他明明说了那么多悲观的话,私底下却连干杯用的饮料都准备好了,让我觉得好好笑。植木先生隔着萤幕皱起脸说:



『今天是值得庆贺的一晚,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你们绝对不可以在社群媒体上提到喝酒的事啊。现在什么事都会立刻烧起来,弄个不好连载的机会就飞了。』



求求你们、万事拜托啦,植木先生说着,毫无必要地压低了音量说「……干杯」,打开罐装啤酒。在那之后,我们热烈地聊起各种回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尚人对作画有太多坚持而赶不上截稿期限,因此跟我吵了一架;我们无法接受植木先生的修正提案而展开激辩等等。不过最后话题果然还是兜回连载,变成一场线上会议了。



「糟糕,现在说的这些我可能记不起来。」



不同于醉到头脑不灵光的我们,植木先生看起来非常清醒。



「植木先生,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啊。」



『编辑怎么可以在和作家喝酒的时候喝醉呢。』



不愧是专业的,我才刚感到佩服……



『哎呀,不过偶尔喝醉还是难免啦。』



「你吹了等于白吹嘛。」



吐槽为这场会议画下完美的句点,连线就此结束。一看时钟,已经过了十点,我赶紧传讯息给晓海,她一定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可是我等了五分钟,也没收到她的回覆。我下楼到店里上洗手间,酒店里没有客人,母亲正在讲电话,撒娇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像在营业,说不定又交到新男朋友了。



「那就周五见,我很期待哟。」



母亲挂上电话,哼着歌拿出一瓶新酒,拿奇异笔在名牌上写上「阿达」。我于是知道了新男人的名字。



「棹,你刚才怎么叫那么大声啊?」



「啊,是连载定下来了。」



母亲愣了愣,紧接着「咦──」地用头腔共鸣发出声音。



「连载的意思是,杂志上每个月都会刊登你的漫画对吧。那你就是大名人啦,是老师了。」



「哪有那么简单。」



在网路兴盛的时代,要赢得纸本杂志的连载资格可是困难重重。取得连载资格之后,无论老手还是新人都会被放在同一个基准上比较。一旦作品人气不足,连载便会遭到腰斩,空下来的位置立刻有人递补,新人多得是。



「漫画家一定很赚钱吧,动画那么流行。唉唉,那你赚大钱之后帮我盖一栋大房子嘛,我都把你拉拔到这么大了。」



「好啦好啦,赚大钱的话。」



我迅速上完厕所,回到二楼去了。总是以男人为优先、把小孩丢着不顾,还敢说「把你拉拔到这么大」,简直惹人发笑。我也想继承到她这么幸福、这么轻松自在又任性的基因。哪怕施加的一方忘记了,承受的一方也一辈子无法忘怀,然而正是这些不堪的经验和记忆,不,应该说是对于这些记忆的逃避,驱使着我书写故事。从小我一直活得很不自在,我的日常生活无法与任何一个同学分享。



我不想知道发霉的米和面包、腐烂变色的蔬菜,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但家里只有这些东西,吃下去之后或许是有了抗性,也没有特别吃坏肚子。那种经验单纯只是垃圾,我不愿直视自己充满垃圾的日常生活,因此一头栽进故事的世界里。



然而在某个时间点,我忽然察觉一件事:



我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经验。



而无论那是宝石或是污物,在撰写作品的时候都同样会成为宝山。



我把那些想扔也扔不掉、垃圾一样的经验活用在故事当中,遇见了尚人,将它整理成漫画,东京大出版社那些学历傲人的编辑看了,称赞这是「才华」、是「细腻的感性」。在高兴的同时,心里那种彷佛坐在摇晃不稳的椅子上的怪异感却挥之不去。这到底是什么炼金术?说归说,但我是不会为此向母亲道谢的,这是两码子事。我敢断言,不要知道腐烂的食物是什么味道比较幸福。



──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这么告诉自己,试图平复兴奋的心情。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能信任,一旦相信了便会尝到苦头。不要松懈,不要抱持美好幻想,这才只是刚站上起跑线而已。我很清楚自己运气不怎么样,从小碰上一件好事总会发生两件坏事。越走运的时候我越得自我批评、巩固防备,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这种没出息的习惯。



看来我也没资格说尚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萤幕上显示晓海的名字,我迅速按下接听。在我来得及告知今晚的结果之前──



『怎么办!』



惨叫般的声音差点震破我的耳膜。



「怎么了?」



『我妈妈不见了,我洗完澡出来就没看到她。』



「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车子不见了,停车处都是煤油味。』



「煤油?」



『放在屋子后面的塑胶油桶不见了,三月在神崎家的店里买的。都说用不到那么多了,妈妈还是说她怕冷,明明煤油每年都会剩下……』



这些细节根本不重要,显见她的动摇。



晓海的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带着煤油?我不愿意去想,但多半是为了点火。她打算烧掉什么东西?想一个人自杀的话到附近的海岸就够了,既然开了车,就表示目的地不在附近。细碎的便条在脑海中乱舞,把它们按逻辑排列出来,最糟糕的故事于焉成形。啜泣声在耳边响起。



「晓海,你先冷静。我马上过去,你在家里等我,在我抵达之前绝对不要乱跑。」



以免发生什么万一,害得晓海遭到波及。



『棹,不要挂电话,我好害怕。』



「嗯、嗯,但我们还是先挂断吧,不然要是你妈妈打过来你就接不到了,对不对?」



『嗯……』晓海抽噎着说。



「我马上就过去啰?你要在家等我哦?」



切断通话之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给了北原老师,「可靠的大人」这个条件在我脑中浮现的只有北原老师一个人。电话一接通,老师就问我「怎么了」,显然因为一次也没拨过这支电话的我打了过去,所以他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平常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反应却这么快,我一面庆幸自己打给了这个人,一面说出事情经过。



『我知道了。我开车去接你,然后一起到井上同学家。』



「谢谢,拜托老师了。」



我冲下楼梯,母亲正在门可罗雀的店里唱一人卡拉OK,是Spitz的〈Cherry〉,多半是新男友喜欢的歌。我说要出门一趟,便透过麦克风传来一句「路上小心──」。



北原老师马上就赶来了。准备坐上副驾驶座时,我发现后座睡着一个小女孩,身上裹着毛毯,发出规律的呼吸声。是那天在海边尖叫的小孩。我轻手轻脚地上车,以免吵醒她。



「对不起,知道老师家里有小孩,还在深夜找您出来。」



「没关系,结只要睡着之后,就算把她抱起来也不会醒。」



北原老师从后照镜瞥了一眼,确认小结的情况。老师不会把年幼的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光只是这样,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爸爸。



车开了十分钟,晓海家映入视野。宽敞的腹地周遭围着石墙,晓海在大门口来回踱步,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朝车子跑来。



「阿姨有联络你吗?」我问。



「没有,我也问过亲戚家了,都没看到她。」



「知道了。快上车吧,你负责带路。」



「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