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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青野棹 三十一岁 夏(1 / 2)



我被送进医院,接受精密检查,结果诊断为胃癌。



我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不过医生说目前是第三期,先做胃部切除手术和化疗观察看看。看来不会立刻死亡,我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这种状况哪里还能安心,乱七八糟的思绪随即一涌而上。



「听说人的幸与不幸都有定量,到了死亡那一刻每个人帐面上的损益都会持平,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我说。



「骗人的,只是给不幸的家伙带来一点希望的便宜之词。」



尚人盘腿坐在沙发茶几前,吸着杯面答道。



「世界上充满了正向的格言嘛。信者得救、祸福相依,棹你只要撑过胃癌,说不定前方又有莫大的幸福在等着你哦。」



「那种幸福的未来我完全无法想像。漫画原作家的经历根本无法适用到其他行业,像我这种年过三十岁、没学历也没履历的大叔还能幸福,日本才不是那么好混的国家好吗?」



「失败过一次的人,在这个国家确实很难挽回。」



「怎么说得事不关己啊,你也一样。」



「因为我已经放弃人生了。」



尚人把杯面连着汤汁喝光,把塑胶汤匙插进微波加热过的调理包咖喱,零食在可乐旁边待命。



那场骚动之后过了六年,原本瘦削颀长、打扮时髦的尚人早已不在。他服用大量抗忧郁剂,多到令人怀疑吃这么多药是否真有必要,因为药物副作用和暴饮暴食而胖了二十公斤。臃肿迟缓的躯体穿着的是老旧磨损的休闲上衣和棉裤,袖口起着无数的毛球。



──原来疾病会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如此感叹的我自己也是病人,彷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似的,令人意志消沉。



「棹,你也吃点什么吧,你不是从早上就没吃过东西?」



「不用,反正我没胃了。」



「不是还剩下三分之一吗?」



半年前的手术,切除了我三分之二的胃。这确实难受,但在那之后的化学药物治疗更是让我差点往生,感觉在罹癌死掉之前我会先死于副作用。



「粥呢?我有哦,虽然是调理包。」



「不用,太麻烦了。」



胃部切除之后造成的倾食症候群也非常不舒服。吃过东西之后会恶心想吐、出现倦怠感,严重时会晕眩到无法站立,我因此更不想吃东西了。



「连吃东西都嫌麻烦,你简直是死人了。」



死了也好──我正想这么说,又住了口。我跟尚人借了手术费和住院费用,现在甚至还住在他家当食客,实在不该说这种话。我很感谢尚人。



那场骚动之后尚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无论周遭再怎么鼓励他复出都没用,但一接到植木先生的联络,得知我快死了,尚人立刻告诉无家可归的我说,「来我家吧。」



──因为当时是我发生那些事情,你才被卷进来的。



尚人似乎将这视为那些往事的赔礼。但事情不是这样,我明明有好几次复出的机会,是我自己没有好好把握。听我这么说,尚人露出苦笑。



──我听植木先生说了。你为了跟我搭档,把最好的故事束之高阁。



我忍不住咋舌。那是我的问题,没有必要告诉尚人。



──不是那样,只是我当时不想写那个故事而已。



──棹,你还真是温柔。



尚人好笑地撇了撇嘴。



──但那种温柔拯救不了任何人哦。



我想也是,我耸耸肩膀。这话我已经听习惯了。我沦落得落魄潦倒完全是我自己的错,尚人不必感到任何一丝抱歉。



罹癌的事情,我姑且告知了住在今治的母亲。



──骗人的吧?为什么?不要这样。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好可怕。



──那我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这么说着,哭得声泪俱下,反而变成我在安慰她:你还有阿达在啊,你要跟他白头偕老地走下去。我实在拿女人,特别是母亲的眼泪没有办法。



从那之后,我没再跟母亲联络,她也不曾主动联络我。她的处事原则还是老样子,碰到讨厌的事情就不想面对。与其说是母亲,她更像一包沉重的行李;但我仍然把这样的人视作血亲,只说句「真拿她没办法」就加以原谅,也同样是积习难改了。



每个人出生时,各有各自被赋予的东西。或许是闪耀的宝石,又或许是扣在脚踝上的铅球。那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抛下,恐怕是牢牢镶嵌在我们灵魂里的东西吧。从出生直至死亡,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喘息,一边拖着自己的灵魂前行。



难以成眠的夜里,我把这些写成散文,当我跟绘理说这文章太自我陶醉、我想修改的时候,却被她拒绝了,说没必要修正。我抗辩说写出这种东西让我羞耻,她反而生气地训我说,作家不是就该把自己最羞耻的部分公诸于世才有价值吗?这些编辑实在是──



当我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了一声,通知有新讯息。一打开,是来催稿的,说截稿期限是今天上午。



「糟糕,我忘了工作。」



我撑起困乏的身体,打算回房间去。



「棹,我要采买,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



「嗯,知道了。」



吃完的空杯面容器也不收,尚人走向起居室一角的桌上型电脑,坐上包裹住整个身体的电竞椅,戴上耳机。在这之后,尚人便不会再从假想空间里出来。



明明是大白天,这个家却总是窗帘紧闭,各处堆放着网购的瓦楞纸箱。在布满灰尘的阴暗房间中,尚人只面对电脑,我凝视着那道背朝着我玩游戏、像座小山一样的背影。



尚人不像我那样挥金如土,现在他还有钱,而那些钱持续把尚人关在这屋里。刚开始是因为那场骚动受了打击才足不出户,但忧郁症使其恶化,此刻或许就连尚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法出门了。



需要的日用品在网路上订购,每天静静打游戏,静静吃饭,静静入睡,结束这一天。我明白尚人的心情。一旦情绪有所摇摆总忍不住想大吼大叫,所以轻手轻脚地活着,以免满到玻璃杯缘的水溢流出去。尚人和我果然是气味相投的搭档,两人都没有半点希望。



我回到自己房间,「嘿咻」地打开笔记型电脑。没吃什么东西,身体摄取不到营养,做什么事都觉得费劲。打开写到一半的原稿档案,标题是〈这十招让你百发百中攻陷女人心〉。专情地追求她让她回头,出外旅行用餐付帐不小气……我一项接着一项写下去。光是跑来阅读这种文章就不可能攻陷什么女人了好吗,我边想边堆砌字数,大约花了三十分钟写完,把档案寄了出去。内容姑且不论,从赚钱的意义上来说,我比罹癌之前更认真工作。



虽然拜尚人所赐,我不必餐风露宿,但我已经决定要还清借款,也必须赚取治疗费用。尽管保险能理赔,不过化疗费用并不便宜,需要体力的打工我也做不来,所以随便挂了个笔名,担任网路文章的写手。这是绘理介绍的工作,因此报酬不错,真是帮大忙了。那个装腔作势又自卑地说着我不会写文章、我不是作家的我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为了活下去、为了赚钱而写。



但我并不想长命百岁,「因为死不了才活着」或许更贴近我的真心话。倾食症候群发作,要死不活地倒在床上的时候我会想,假如可以就这样慢慢衰弱、慢慢死去该有多轻松。



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翻看存摺。晓海仍然每个月固定汇给我四万圆,我一方面觉得她不必归还,却也把这当成连结我们两人的丝线,现在则成了能在现实层面上援助我的金钱,回到我手边。借给晓海的这笔钱在不同时期变换成不同样貌,一直都是我的支柱,简直像晓海本人一样。



──虽然这也快结束了。



欠款剩下五十万左右,再过一年,我们的缘分也要断了。



或许是想着这件事的关系,我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搜寻了「井上晓海」,结果没想到出现了好几笔搜寻结果,躺在床上的我惊讶地坐起身来。原以为是同名同姓,但连照片都搜到了,就是晓海本人。



那是知名时尚杂志的文章,照片上的人没有露出这类报导上常见的满面笑容,而是一本正经地把嘴抿成了一条线,凝视着镜头,很有晓海的风格。报导附上了作品照片,珍珠和施华洛世奇水晶覆盖了新娘头纱的整片下摆,致密而细腻,当真让我看得出神。照片旁边的介绍文字写着,她是「备受瞩目的刺绣家」。



「……好厉害。」



我不禁出声叹道。二十几岁时年轻的我,曾用居高临下的眼光断定这个梦想无望,晓海却把它实现了。她一面在公司上班,一面照顾母亲,一面偿还借款,背负着不必要的重担,是一步一步爬过来的。尽管讽刺,但梦想破灭的我知道那有多辛苦。



「……她真的好厉害。」



我发自内心感到高兴,视野逐渐模糊。



晓海是如此认真而不懂变通,自己的未来被扭曲明明不是她的错,她却不知该如何自处。有段时期,她也曾经把我们之间的恋爱当成唯一的寄托。为了和东京女孩竞争而穿上不合适的衣服,尽管注意到我出轨却不敢指责,对我来说她比谁都更惹人怜爱,但从客观角度来说,或许称不上是个富有魅力的「好女人」。



可是,照片上的晓海却变得如此帅气。不同于一直让晓海受苦的我,她和北原老师的生活一定很幸福吧。我所知的晓海,一定已经不在了吧,不存在于世上任何一个角落──我发自内心喜不自胜,又悲从中来,在这个瞬间产生了想死的念头。要是生命能在最高昂又最低落的心情中结束,那是最幸福的。可是,即使如此,死亡也并不简单,无论明天、还是后天,想必我还是会忍受着身体各处的疼痛,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吧。



「无论过了多久,人生总是很难如愿啊。」



我呼出一口大气,走出房间。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散乱的空间和拒绝着整个世界的肥厚背影映入眼中。



「尚人。」



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反应。我大步走近,强硬地摘下他的耳机,尚人浑身一抖,回过头来,埋在肉里变得细窄的眼睛怯懦地看着我。



「来喝酒吧。」



见我咧嘴一笑,尚人眨着眼睛。



「哎,你看这个,很厉害吧?是晓海。」



我把智慧型手机塞到尚人眼前。



「晓海?」



「我的前女友,我们还常常一起玩不是吗?」



「我记得。你拿太近了,我看不到啦。」



尚人从我手中夺走手机,重新阅读萤幕上的报导。



「真的耶,是晓海。」



「对吧、对吧,很厉害吧。她当上专业的刺绣家了。」



「哇,当年那个土里土气的女生,真想不到。」



尚人佩服地点着头。



「你说谁土啊。」



我啪地往尚人头上搧了一巴掌。



「哎,我们来替她举杯祝贺吧。」



「你联络得上晓海?」



「哪有可能。我是说现在,我们两个人喝。」



「棹,你能喝酒?」



「不能,但我想喝。」



「明明你连吃个粥都会吐?」



「喝了之后死掉也没关系,我的心情现在来到了最高点。」



尚人微微睁大那双变得细窄的眼睛。



「……最高点吗?嗯,原来如此。」



尚人站起身,打开厨房旁边的食品柜。里头塞满了即食食品和饮料,也贮存了大量酒类。抗忧郁药和酒精水火不容,但尚人早已不在乎这种事,我也一样。



我们把残留汤汁的杯面容器、暴露在空气里受潮发软的零食、饮料空罐推到一边,打开香槟,瓶口发出爽快的「啵」一声。



「干杯──」



我喧闹着举起酒杯,尚人点点头回应,算是给了我一点面子。



在单纯的喜悦被复杂的悲伤赶上之前,我想快点喝醉。许久没碰的酒精转瞬间流遍全身,我的意识开始浮游。



「尚人,喝啊。」



「我有在喝。」



「再喝多点。」



我咕嘟咕嘟地把香槟往尚人的杯子里倒。香槟倒了个精光,我随便拿了红酒和白酒来,直接用原本的玻璃杯继续喝,这时肚子开始痛了。不出所料,是倾食症候群。但我还是不以为意地喝着酒,今晚即使死了也要喝。



「哎,棹,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尚人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在沙发茶几上撑着脸颊说:



「能不能帮我搜寻那个人的名字?」



不必问,我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实在不敢搜,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自己去查。」



尚人垂下眼。我用自己的手机输入「安藤圭」,莫名地连我也紧张了起来,肚子痛得更厉害了。画面立刻切换,搜寻结果顶端是一个Instagram连结,一打开,便看见小圭笑着站在花店门口,怀里抱着一束玫瑰。简介上写着,他在英国的花店工作。



「他也还好好活着啊。」我说。



小圭二十四岁了,但腼腆的笑容仍然一如往昔。



「原来,小圭在往梦想前进了啊。」



「梦想?」



「他很喜欢花,说想成为花艺设计师。」



尚人的脸泛起一点红潮,不是酒精的影响。



「好美啊。」



不晓得他说的是花,还是过去的恋人,或许两者皆是吧。尚人浅浅笑着,让我颇为惊讶,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尚人笑了?



「棹,愿意跟我干杯吗?」



「当然,要干几杯都行。」



我们往彼此的杯中斟了满满的酒,毫不客气地碰杯,水面晃荡,酒都从杯缘溢了出来。我说「都满出来了」,他回「很好啊」。也是,我说着,两人一起将酒一饮而尽,再倒酒,再喝。尚人一直笑着,我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哎尚人,我们再一起画一次漫画吧。」



酒精随着腹部的痛楚急速渗入大脑,我仗着酒意这么说。



「漫画啊。」



尚人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半空。



「要创作漫画的话,我只想跟你搭档。」



「我画不出来啦,已经六年没握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