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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井上晓海 三十岁 夏(1 / 2)



每一次来到书店,总是情不自禁寻找棹是否推出了新的漫画。



最近堪称社会现象级的当红作品,在漫画区最醒目的地方堆成一座小山。好几年前,这里堆着的是棹和尚人的漫画。



炙手可热的话题作品不断推陈出新,世人早已把棹他们创作的漫画抛在脑后,而当年那个事件也一样。当时那么义愤填膺的群众,究竟都去了哪里?我忍不住觉得,棹他们就像被当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集体情绪宣泄的出口。



「北原老师,久等了。」



我买好了母亲需要的书,喊了在参考书卖场看书的北原老师一声。我们两人一起回到车上,由北原老师负责开车,准备前往松山。



「这样伴手礼都买齐了吗,要不要买些点心?」老师问。



「没关系,妈妈主要是想请大家吃岛上的鱼。」



放在后座的保冷箱里,装满了新鲜捕捞的渔获。



「量确实不少。」



「毕竟准备了八人份。不晓得妈妈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母亲。不知道这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模样,我怀着满满的不安,前往距离松山市中心约三十分钟车程的「向阳之家」。



「这淡红色还真漂亮。」



母亲打开保冷箱,双眼闪闪发亮。



「鲷鱼果然还是岛上的最好吃,弹性完全不一样。这个做成生鱼片,晚餐请大家吃吧。黄鸡鱼可以酱煮或盐烤,或是做成剁鱼生也不错。」



母亲手脚俐落地检视着埋在冰块里的鲜鱼,这时传来一声「我们回来了──」,两位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走进「向阳之家」的客厅。是去健走了吗,她们一身运动外套搭配鸭舌帽的打扮,显得健康又年轻。



「啊,你好,这位是志穗的女儿?」



「哇,这鱼看起来好新鲜。」



两人凑近往保冷箱里看,笑了开来。



「我妈妈平常受各位关照了。」



我低头打了招呼,两人满面笑容地说「没有没有」。



「里江、和美,这些鱼今天我煮来给大家当晚餐哦。」



「我们也可以吃吗?」



「就是想请大家尝尝看,我才叫女儿带过来的。」



我不知多少年没见过母亲和同年龄的女性开开心心地谈天了。



从七月初开始,母亲搬到位于松山的共居住宅体验入住。母亲精神状况不稳定,我本来很担心她到了陌生的土地能否与人和谐相处,不过在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母亲日渐恢复了原本开朗的性格。我终于明白,原来在想要隐藏的事物也无所遁形的地方,一个人很难挥别过去重新出发。



由独户建筑改装而成的「向阳之家」住着八位居民,全都是五、六十岁的女性。这是一栋私人共居住宅,专门为了还不需要生活照护,但一个人独居又太寂寞,希望与室友互相帮助、充实度日的中高龄房客打造,住户也可以到附近的农园打工赚取收入。母亲来找我商量,说她想搬到这里住住看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共居住宅?你认真的吗?



她从几年前开始就说想搬家、想离开这座岛,一直在这狭小的生活圈内被视为「遭到丈夫抛弃的可怜人」,早已使得母亲疲惫不堪。但是考量到经济问题和身体状况,我一直觉得难以实现。



──是北原老师去找了很多资料告诉我的。



自从那个夜晚在海岸边聊过之后,北原老师开始不时到我家露面。母亲患病之后一直相当孤僻,却不排斥北原老师的来访。



一方面也是小结跟我熟识的关系,周末他们父女俩有时也会一起来我们家吃饭。作为回礼,北原老师会替我们修理檐沟和防雨门的滑轨等等,帮忙一些需要男性人手的工作。回过神来,北原老师已经自然而然融入了我的生活。



──老师,晚餐想吃什么?



──好吃的都可以。



──这是最困难的要求耶。



北原老师修剪着院子里长得像丛林一样茂密的花木,我把掉下来的枝叶塞进袋子里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缘廊,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们。



──你最近表情都不一样了。



当晚,母亲在我摺衣服的时候这么说。



──有个人保护自己,心里果然比较踏实哦。



我没有让他保护──话还没说出口,我便因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想到北原老师而感到困惑。自从北原老师开始到我们家拜访,晚上我不再到海边喝酒了。「要去的时候请叫上我。」老师对我这么说,虽然不曾真的找他来喝酒,但我想能改掉这个习惯,都要归功于「需要的时候有人愿意过来陪伴」的安心感。



──你跟北原老师在交往吧?



──没有。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对棹念念不忘,最重要的是工作和经济上的问题堆积如山,我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和心力谈恋爱。



──晓海,你不用在意妈妈哦。



──就说没有了,我和北原老师是──



──妈妈觉得很高兴。



我停下手边摺衣服的动作。



──上一次感觉到高兴,也不晓得是多少年以前了。



母亲脸上不知怎地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明明全都是自己的错,妈妈之前却很怕你。让你背负债务也好、跟青野分手也好,林林总总的事情,全部都让我很害怕、又觉得很抱歉,也顾不上其他事情。



母亲慢慢说下去,一句一句,像解开纠缠的丝线。处理自己的情绪费尽了她的全力,她顾不得周遭,一回过神来,女儿就变成了一个神经紧绷、面色凝重的女人。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会毁了女儿的一生,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不过,最近你的表情越来越柔和了,我看了觉得好开心,才想起来,啊,我是这孩子的母亲啊。



我呆愣地听着母亲娓娓道来。



──然后我终于发现,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母亲站起身走了过来,和我面对面。



──晓海,对不起,一直让你独自奋斗。



她把手放在榻榻米上,朝我低下头,我急忙抓住母亲的肩膀扶她起身。「突然说这什么话呢。」我嘴上这么说,眼泪却不知为何扑簌簌地溢出眼眶。明明发誓过再也不哭,却忍不住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对彼此道着歉,在漫长而黑暗的隧道前方,看见孤零零的一点亮光。距离仍然遥远,但当下我只感受到终于看见一线希望的喜悦。



──那太好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北原老师,他像平常一样淡然地替我感到高兴。在那之后不久,母亲便告诉我,说她想考虑搬进「向阳之家」了。



到了下午,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共同住宅的厨房做料理。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看惯了母亲像尊石头一样动也不动,所以光是看见她手脚俐落地处理鱼肉,就让我泫然欲泣。



「那妈妈,你还是想住在这里吗?」



「是啊,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也没有人会随便探问隐私。」



过得自在最重要,妈妈直爽地说。



「那你呢?看这样子,总该是在交往了吧?」



母亲看向吧台另一侧,正在和其他居民聊天的北原老师。他虽然是个怪人,却不知怎地很受年长女性欢迎。



「嗯、这个嘛,可能……算是吧?」



我回得含糊,却算是承认了。



「打算结婚吗?」



「这个嘛,要考虑的很多,之后再说。」



我含糊其辞,妈妈停下手边的工作看向我。



「是啊,确实很多事得考虑。」



很多原因、很多顾虑,活着总有很多事一言难尽。



我们俩默默并肩切着食材。



「虽然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说这个已经太迟了,但妈妈还是希望晓海你幸福。」



「……嗯,谢谢。」



幸福。我已经装作视而不见太久,忘了它原有的形貌。我必须回想起它在我心目中的形状,只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定义。



踏上归途的时候,已是傍晚偏迟的时间。在黄昏朱红与深蓝彼此杂揉的天色下,母亲和「向阳之家」的居民们站在一起朝我们挥手,大家的身影在后照镜中越来越小。



「不知不觉待到这么晚了。」



我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



「妈妈说,她搬进这里的想法没有改变。她好像过得轻松多了,整个人非常自在,我也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有精神。北原老师,这都是多亏有你帮忙。」



谢谢你,我再一次向他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她以后也是我的岳母了。」



正当我思考该怎么回答,北原老师不着痕迹地补充:



「当然,前提是晓海你的决定也没有改变。」



不久前,老师对我的称呼从「井上同学」换成了「晓海」。这件事对母亲说不出口,其实我们已经跨过交往阶段,开始讨论结婚了;但老实说,我却不太明白北原老师究竟是不是我的恋人。



「我的想法没有改变。只是在想,这样真的好吗?」



「你指的是?」



车子在斑马线前方暂停,一个老婆婆缓缓穿越马路,途中她停下脚步,向我们点头致意,北原老师也有礼地点头回应。



「要是和我结婚,未来也会被指指点点哦。」



「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吧。」



确认老婆婆平安穿过马路,北原老师才缓缓开动车子。北原老师彬彬有礼、温柔善良,同时却在与这种沉着稳重毫不相干的另一个次元,认为被别人如何看待都无所谓。



自从和自己的学生谈了恋爱、决定独自抚养她生下的小结那天起,他便抛开了除此之外的一切,认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无所谓」,某种意义上是个冰冷肃杀的人。我们两人开始聊起各种话题之后,我才慢慢了解到这点。



──要不要和我结婚?



所以,当我得知他那一晚这么说是认真的,我非常惊讶。



面对我的困惑,北原老师果然还是说了和那一晚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