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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井上晓海 三十二岁 春(1 / 2)



我和北原老师的婚姻生活非常顺利。



最重要的主因,是经济上的负担分散了。我和北原老师各自拥有能养活自己的工作,现在我可以辞掉公司的工作,专心经营刺绣,家事也能由包括小结在内的三个人一起负担。



精神层面的负担也减轻了。我和北原老师身为这个「结婚」互助会的会员自不待言,小结后来也坦白说,她其实很担心自己结婚、离开家之后,父亲得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个互助会对小结而言也有必要。



北原老师在那个当下虽然表现得十分平静,但等到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他垂头丧气地说「能和你结婚真是太好了」,意料之外的细腻心思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岛上的人际关系也顺利得令我惊讶。从活动聚会,到女性之间的日常闲聊,我再也不被当成错过婚期的可怜女生而处处受到顾虑,人们开始轻松随意地和我攀谈。仅仅是被放入「夫妻」这个简单明瞭的包装里,我便被「已婚太太」这个群体认定为伙伴。



──果然平凡才是最大的幸福呢。



──接下来就差生小孩了。你都三十二岁了,没有空发呆啰。



──不过晓海你还有工作要忙吧。



──不行不行,生育和工作不一样,可是有时限的啊。



在大家讨论得正热络的时候,小野太太说:



──可是,如果有个足够养活我自己的工作,我可能会带着小孩离开这座岛吧。



小野太太正哄着刚出生的小婴儿,所有人一瞬间沉默。



──晓海,真羡慕你,有份受大家肯定的工作。



被这么一说,我五味杂陈。



独自支撑着自己和母亲的生活,接着两份工作,在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追逐梦想,把替自己买化妆水的钱优先拿去还债和采买今天的食物,还和发誓携手走过一辈子的恋人分了手。想获得什么,就得作好失去的觉悟。



不过,途中也可能有其他收获。起初我的顾客都是从瞳子小姐那里继承而来,但瞳子小姐擅长民族风刺绣,而我的作品以精致细腻见长,风格正好相反,因此顾客也逐渐替换过来。在这当中,接到新娘头纱的订单成了日后莫大的转机。



一想到新娘头纱点缀的是人生中重要的一刻,我便做得特别起劲,成品在我心目中也是得意之作。后来这顶头纱比预期更广受好评,透过新娘的朋友介绍,东京的杂志社向我提出了采访邀约。附有脸部照片的访谈在杂志上刊出之后,我的订单一口气增加了不少。



目前手上的老顾客也必须维持,所以新娘头纱的预约已经排到了几年后。我登上知名杂志这件事,在岛上还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骚动。



我不再需要背负「被父亲抛弃的小孩」、「错过婚期的女生」这样的同情,齿轮开始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动。年轻人开始用憧憬的目光看我,同龄人开始委婉地牵制我,年长者开始困惑,不晓得该如何看待我。可是,我真的改变过吗?



「如果你想要小孩,我可以帮忙哦。」



那一晚,在隔壁床上看书的北原老师这么说。



「我不太想要。」



「既然如此,别人说什么随便听听就好了。每个人各有自己的生活,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发表意见而已。所以,你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现在想努力经营工作。」



我喜欢刺绣工作。但撇除个人好恶不谈,我也希望拥有一定程度的经济能力,万一有一天另一半突然提出离婚,我也不会慌了手脚;反过来说,假如我自己想离开这个家,也有能力付诸实行。我想把人生的缰绳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觉得这样很好。」



北原老师垂眼看着手中的书本说下去:



「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人活在这世上最低限度的武器。面对结婚、生子这些环境上的变化,暂时把这武器收起来也无妨,但还是该好好维护它,好在需要的时候随时派上用场。在紧急时刻能够迎战,能够飞向任何地方。无论选择单身或是结婚,这份准备的有无都将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以前瞳子小姐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北原老师这番话,和我所想要的、一路挣扎着追求的事物一致。他说得完全没错,但意外的是,我听了竟感到落寞。



「现在我的收入,已经足以支撑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我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可是,听到你说可以飞向任何地方,我却感到寂寞。」



「那是当然的呀。」



「咦?」



「人是群居的动物,没有归属便活不下去。我所说的,是决定自己归属于何处的自由。束缚自己的枷锁,该由自己来选择。」



「这不是很矛盾吗?选择不自由的自由。」



「实际上,我们不就是充满矛盾的生物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矛盾还是尽可能越少越好。该怎么办才好呢?」



北原老师稍微想了想,面向我说:



「晓海。」



「是。」



「请不要以为我什么都懂哦。」



他把眉毛垂成了八字形,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北原老师。



「北原老师也有不明白的事吗?」



听我这么说,老师脸上的表情更为难了,难得见到他这么丰富的情绪,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从高中开始便受了北原老师许多帮助,对学生而言,老师总是无所不知的。



「也差不多该让我卸下『老师』这个头衔了吧,你已经是大人了。」



「必须自己思考才行呢。」



「能力所及的问题我会回答,不过你能这么做的话就帮大忙了。」



北原老师阖上书本,关掉枕边的灯。



「晚安,晓海。」



「晚安,老师。」



互相分享当天发生的事,在一天的最后互道晚安,沉沉睡去,迎接早晨。这就是我们寝室里发生的全部。



我们夫妻之间省略了性爱。结婚当晚我们姑且尝试了一下,气氛却像跟朋友铸下大错一样尴尬,于是经过讨论,我们把床笫之事从互助事项中删除了,虽然之后如果要生小孩,这件事还得重新考虑。



这件事我无法告诉任何人。一般的夫妻不会这么做,这偏离了众人认可的形式,然而唯有在这种形式当中,我们才终于能自在地呼吸。



万一被其他人知道,我们又会被放逐到群体之外吗?以前我为此提心吊胆,但现在我认为,即使被群体放逐,这里也不是世界的全部。



──束缚自己的枷锁,该由自己来选择。



无论结婚或不结婚,工作或不工作,有小孩或没有小孩,都必须保有选择的自由。即使获得了自由,人也总有自己归属的群体。



我、北原老师、小结组成的家庭。



这是我自愿加入的群体。



我过得自由自在、心满意足,但心中这份欠缺感又是什么?我要怀抱这种感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问问题就能得到答案的小孩,成为大人的我必须自行思考。我究竟想怎么做?



──啊,明天是二十六日。



毫无脉络可循,这件事在脑海中蓦然浮现,把我的心绪搅动得更加紊乱。



隔天,我开车到今治,用宅配寄了五件披肩到东京的精品店。听说上个月交货的作品还来不及摆到店面展示,便已被预约一空,店家希望我再多做一些,但现在这个量已经有些勉强,我不得不婉拒。



寄完宅配之后,我顺路到银行,把四万圆汇进棹的户头。辞去公司的工作之后,已经无所谓发薪日了,却只有每月二十六日还钱的习惯留存了下来。



分手之后七年,我对棹的近况一无所知,我害怕知道,不敢在网路上搜寻他的消息。他还在画漫画吗?有恋人了吗?结婚了吗?是不是也有孩子了?我希望他幸福,却又希望他不幸。心情在二十六日总是摇摇荡荡。



「啊,对不起。」



我心不在焉地走向停车场,不小心撞到一位年轻女性。我们彼此低头说着「不好意思」的时候,隐隐传来甜美的香气。



──「Miss Dior」。



是高中时,棹的母亲送我的香水。



华贵的香气令我略感畏缩,棹却把它擦在我后颈。



──晓海,你比她更适合。



十七岁的棹的声音在脑海中完美重播,我吃了一惊。那时是夏天,天气燠热,我们浑身是汗,却仍然紧紧黏着彼此不愿分开。直到前一刻我明明早已忘记了这些往事,现在却连头顶上风铃的声音都如此鲜明地想起,我不由自主地呆站在停车场。



不会再有男人那样抱我了。我一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但我才三十二岁,自己失去的东西是如此炫目而鲜美,令我愕然。想到往后干枯的漫长岁月,我忽然感到恐惧。



「你没事吧?」



我抬起脸,擦了「Miss Dior」的女生正看着我。



「你脸色不太好,可能是贫血哦。」



「我没事,谢谢你。」



女生担心地偏了偏头,那股香味再一次飘来。甜美而华贵的香勾住我后领,几乎要把我拉回那段岁月,我道了谢,逃也似的回到车上。快回去吧,回到我自己选择的、属于我的归处。



行车途中,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萤幕上显示「棹的妈妈」,我心中一震。我在开车,没办法接电话,回家再回电就好。不,假如真的有要紧事,她会再主动打来的。我这么想着,却莫名把车停在了路肩。别打过去、别打过去。我背叛了我自己,回拨了电话。



「我是晓海,刚才接到您的电话……」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响起了喊我名字的声音。



『晓海──抱歉,我突然有点怀念,就打给你了。你现在在哪里呀?』



「我在今治。」



『好近哪,过来我家一趟吧。』



「咦,可是……」



『没关系,就一下下而已。好嘛,来喝个茶呀。』



那我等你哦,她挂断了电话。事发突然,她又太过强硬,我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便先把车回转到对向,然后又改变了主意。这么久没见,我总不能空手过去,买点东西带去吧。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被后车按了喇叭。



「哎呀──晓海呀,好久不见。」



一见面她就在玄关一把抱住我,险些压扁蛋糕的盒子。



「好久不见。阿姨,看你气色很好我就放心了。」



「嗯、嗯,真的太巧了,进来吧进来吧。」



她招手邀我进屋,脚步轻飘飘的,看起来不太对劲。我说声打扰了,走进客厅,桌上摆着威士忌的瓶子和酒杯,于是我知道她喝醉了。还是老样子。



「那个,这个给你,我买了蛋糕。」



早知道好像应该买下酒菜比较好哦,我玩笑似的笑着说。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呀,坐吧。要喝什么?」



还不等我回答,阿姨就从冰箱拿了罐装啤酒来。



「不好意思,我开车过来,不能喝酒。」



「没关系啦,晚点我叫阿达送你回去呀。」



「达也先生去上班了吗?」



「他去打柏青哥。」



她把罐装啤酒「咚」地用力搁在桌子上,我吓了一跳。总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她从前就不太理会别人的感受,但并不是这么强硬的人。也不管我把啤酒放在那里碰也没碰,棹的母亲打开盒子,直接用手抓起蛋糕,粗野的举止让我吃了一惊。



「那个、阿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们把餐厅收起来了。阿达他虽然很努力,但在这种乡下地方也没有客人愿意花大钱吃高级割烹料理。那倒无所谓,我现在就把装潢留着,用那个店面开小酒店。」



她边说,边用手抓着奶油蛋糕吃,把沾在唇上的鲜奶油用手背一把抹掉,端起玻璃杯里剩下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真是,运气从以前就差劲透顶。」



棹的母亲一边替自己调制下一杯兑水威士忌,一边发着牢骚。



「想说好不容易遇到了阿达,结果变成这样。棹也是……」



冷不防出现的名字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千辛万苦抚养他长大,还以为我终于能享点清福了。」



「我觉得……棹他也很努力了吧。」



「都怪他的搭档不好,我看那孩子也遗传到我,运气不好吧。」



「我想那件事谁也没有错,只是各方面产生了许多误会。」



「谁也没有错?」



「是的。」



「看吧,那果然是棹运气不好,不就是这么回事?」



她边问边探头凝视着我,嘴角明明带笑,眼神却好像拼死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好沉重。被她用这种眼神纠缠,男人确实会想要逃跑吧。我不发一语地回望,棹的母亲便将手伸向放在桌边的一个信封。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



她把信封推向我,那上头印着连我也听过的出版社名字。最好别看,肯定不是好事──我这么想着,战战兢兢地抽出里面的文件,上面写着「住院申请书」,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信上说住院需要保证人。」



「是棹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表示肯定。



「说是得了胃癌。」



我脑中顿时刷白一片。



「一年前动过手术,现在好像又要住院了。」



「……能治得好吧?」



棹的母亲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她的手在颤抖。



「阿姨,他的病能治好吧?」



我加重语气再问了一次,棹的母亲忽然探出身子。



「哎,晓海,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他?」



「啊?」



「去看看棹的情况,我会帮你出交通费的,拜托你。」



我脑中一片混乱。这怎么想都没道理,但棹的母亲一脸认真,从桌子对面紧紧抓住我的手。



「北原老师那边我会去拜托他的。好嘛、好嘛,拜托你了。」



「我去了反而会打扰到他。」



「没那种事,那孩子现在单身。寄文件过来的是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假如他有女朋友或是老婆,应该会帮他寄信吧?所以那孩子现在身边一定没有其他人。」



「那样的话,更应该由母亲过去才行呀。」



「不要,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