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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一号病房(2 / 2)

芽衣明明表现得那么开朗,难道是默默独自在烦恼吗?我又被远藤小姐煞有介事的幻影之说牵着鼻子走。远藤小姐接着说道:



“不过,你先生的肩上倒是飘浮着冰块。”



我转头望向窗户。微微打开的窗帘缝隙外一片漆黑。照射古城的灯光早已熄灭。



我的体力恢复了,食欲却不振,这令护理师感到忧虑。



“总之,再努力多吃一点吧。现在摄取食物中的营养,比吃药还重要。”



我游移着视线,最后停在隔壁病房紧闭的布帘上。护理师循着我的视线凝视那片布帘。布帘内没有人的动静。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拖拖拉拉地拖延时间。或许是因为我不习惯自作主张吧。毕竟过去我什么事都找丈夫和姊姊商量,欠缺决断力和判断力。



昨天,我问远藤小姐:



“你有偷看我丈夫肩上的冰块内容吗?”



我在如此询问之前,必须再三思索远藤小姐所见幻影的真伪。不,答案早已揭晓。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荒诞不经的事。而且远藤小姐自己也说是幻影了。



然而,我却被她的话给迷惑,深信不移。可说是鬼迷心窍吧。证实这奇幻迷离说辞的,是远藤小姐的美。如此美丽之人,怎么可能说谎。我完全颠覆了以前对美所抱持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远藤小姐的美濒临死亡,散发出凄艳的光芒吧。



“没有。我还没有看。”



丈夫肩上的冰块,会流出什么内容呢?也许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多半是工作上的烦恼或纠纷这类我不知情的事吧。



“别担心。我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不会随便解冻的。”



远藤小姐如此说道,却婉转地催促我下决心。



我能待在这间七一一号病房和远藤小姐身边的时间所剩无几。即将出院的患者,通常会移到更大的病房。丈夫前来探病的时间快到了,我终于决定要窥视丈夫的秘密。这个决定是好是坏,我至今仍没有得到答案。反正自那之后,我便步上了孤独之路。



我跟在远藤小姐后头,下楼来到一楼大厅。



夜晚的大厅冷清寂静,只有几名住院患者坐在成排的长椅上。他们用完晚餐,在悠闲的气氛下轻声细语地交谈。柜台和结帐处也拉起布帘熄灯。



我们坐在离门口十分遥远的走廊长椅上等待。



丈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名面生的女性。丈夫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就此分别后,那名女性便在大厅的其中一个椅子落坐。丈夫则是往电梯厅走去。



我默默观察那名女性,看起来与我年龄相仿。不过,她身材高挑、手脚细长。脸上化着淡妆,头发也只是在后脑勺扎成一束的简单发型,却有种妩媚的感觉。她拿出文库本,埋头阅读起来。



看见这副情景,我终于完全相信远藤小姐所提起的那些离奇古怪的事。我丈夫也爱看书,经常像这样摊开文库本阅读。我心想,这种知性的女人果然比我更适合他。我轻易地接受了丈夫出轨这件事,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真正害怕的是鸠占鹊巢这件事。最怕丈夫提出想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要我成全他们。



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搭乘其他电梯回到自己的病房。远藤小姐则留在原地。她解冻那女人右肩上的冰块,读取里面的“故事”。



我走进七一一号病房。丈夫坐在病床旁的折叠铁管椅上等我。“你跑去哪里了?”丈夫以未带丝毫责备的语气如此问道。



“抱歉,我去了一下洗手间。”我凝视丈夫右肩上方的空间,却空无一物。



丈夫递出书店的纸袋。我接过它,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如此贴心地买女性杂志给我。帮我洗内衣裤的,会是那个女人吗?



“你先生总是和女人一起来这间医院喔。”



远藤小姐这么告诉我。这跟她拥有的奇妙能力无关,只是恰巧撞见两人同行的画面。



“如果你不想知道你先生的『故事』,我本来不打算说出这件事的。”



不过,我选择知道丈夫的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



幸亏我们夫妻俩平常不多话。丈夫对一如往常简短的对话并未起疑心,就此打道回府。或许是想赶快跟那个女人享受两人世界吧。他会去那女人的家吗?还是会在我们家里与她翻云覆雨?我轻抚着腹部的疤痕。丈夫会在那女人光滑无瑕的肚子上射精吗?明明这几年来,都没碰我一根手指头——



丈夫回去后许久,远藤小姐才回到七一一号病房。然后说起那女人的“故事”。



我首先得知那个女人名叫小仓洋子。我丈夫任职的银行融资给一家铁工厂,她就是那间铁工厂的老板娘。丈夫因为融资的工作经常出入铁工厂,两人便日久生情,背着老板小仓暗度陈仓。我丈夫克也倒是连瞒着我的这种麻烦事都省了吧。我还愚钝得连丈夫微妙的变化都没发现。



不过丈夫竟然会选择如此复杂的婚外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以丈夫的性格,实在难以想像他会和有夫之妇产生亲密关系。但我又懂什么呢?最不了解男女之情的微妙变化的,就是我本人。



无论是就读女子高中时,还是就读位于城山北侧的私立大学时,都不曾交往过足以称之为恋人的男性。不仅如此,男学生还厌恶我的长相与阴沉内向的个性,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对方是有夫之妇这一点,倒是让我有些安心。这两人会不惜抛弃家庭,也要双宿双飞吗?再怎么互相吸引,离婚都是十分耗费心力的一项工程。只要我佯装不知,他们的关系或许会慢慢地自然消灭。我开口提出这个想法后,远藤小姐说:



“那倒未必。小仓洋子的丈夫已经过世了。”



“咦!”



“因为工厂经营不善,自杀了。”



她唯一露出的左眼,发射出凌厉的视线凝视着我。



我哑然无言。熄灯后点亮的床头灯,从下方照射出远藤小姐惨白的面容。



“要不然,她怎么有办法每天跟你的丈夫形影不离。”



远藤小姐异常红润的双唇,弯曲成诡异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在微笑。这时,我第一次因为感受到她类似恶意的情感而战栗。



远藤小姐说我丈夫在楼下的大厅与洋子交谈了一会儿后,一起离开了医院。她趁两人交谈的期间解冻了丈夫的冰块。我紧咬嘴唇。希望她这么做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于是,远藤小姐娓娓道来丈夫与洋子共有的骇人秘密。



洋子十分厌恶爱花天酒地的丈夫小仓。不过,在铁工厂经营顺利时,还是多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仓利用铁工厂的营收,做起外送便当的生意。那时,因为接受融资的关系,我丈夫克也负责银行的融资业务,便开始进出铁工厂。小仓做什么事情都不懂得精打细算,因此把会计事务全权交给洋子负责,克也与洋子便熟稔了起来。



便当店经营不善,产生一大笔呆帐而收摊时,洋子得知负责经营便当店的就是小仓的情妇,也发现便当店每日进帐的收人,都被那个情妇挪用来与小仓一起享受奢侈的生活。便当店的倒闭,也留给铁工厂庞大的负债。那个情妇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与小仓分手,回到高枕无忧的生活。



铁工厂的经营也每况愈下。银行提议裁掉几名员工,缩小规模。即使如此,依旧无法填补资金缺口。洋子对成天酗酒的小仓心灰意冷,终于与克也发生了关系,据说是两年半前发生的事。个性原本就正经八百,不懂变通的克也,对洋子如痴如醉。而洋子也抛弃小仓和铁工厂,渴望成为银行员的妻子。



想必小仓应该比我棘手吧。因为没见过世面的我,若是听到丈夫提出离婚,肯定不知所措,忐忑不安、哭哭啼啼,最后称了他的意吧。



“所以那两个人才先把你放到一旁,想办法对付小仓。”



“他们去拜托小仓离婚吗?”



我猜想这句残酷的话迟早会轮到我听见,一边颤抖一边问道。远藤小姐摇头否认。



两人采取完全不同的手段。克也告知小仓,银行答应融资给铁工厂一大笔款项,令原本陷入绝望深渊的小仓感到欢天喜地,并且对克也满怀感激,殊不知他是个与自己妻子有奸情的男人——只要接受这笔融资,铁工厂便有望东山再起。



小仓从那天起便戒酒,投入原本的工作。为了得到新订单,他决定导入新机床,也雇用了技工。老顾主也因此表示愿意下订单。



小仓干劲十足,简直判若两人。也向洋子发誓不再让她过穷苦的日子、也不会到处拈花惹草。洋子则是冷眼注视着这样的小仓。就在万事看起来一帆风顺时,克也告知小仓融资一事泡了汤。



当天夜晚,小仓就在铁工厂上吊自杀。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融资这件事。两人没有直接下手,就解决掉了小仓。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我在静谧无声的病房里如此询问远藤小姐。“如果我不答应离婚,也会被杀掉,对吧?”



“我不知道。”远藤小姐说。“我只能阅读过去的故事。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远藤小姐只留下这句话,便将缠绕着绷带的脑袋枕在枕头上,呼呼大睡。



即使如此,我还是必须感谢远藤小姐吧。因为若是丈夫突然要我离婚的话,我肯定会心乱如麻。而且,她不仅告诉我情妇的事,甚至把两人背负的罪状当作故事说给我听。丈夫与他的情妇,已化身为恶鬼。



所以,当医院要我从七一一号病房移到更大的病房时,我郑重地向远藤小姐道谢。



“别客气。”远藤小姐只说了这句话。



并未说出“我是不是多嘴了?”或“你今后打算如何?”,而是静静地目送我离开。



我也没对她说“祝你早日康复”。那时我早已清楚地明白她陷入的病情有多么严重。我想起她绷带下脑袋里的空洞,以及填满那里的许多人的幻影。她与我同病房的期间,滴食未进。她食用自己脑袋中的幻影维生。



我移去的六人病房与七一一号病房、还有更之前的单人病房位于反方向,因此无法看见古城。



丈夫听说我快要出院了,看起来也相当开心。他什么时候会提出那件事呢?说他往后的人生不再包含我。是我出院那天?还是一星期后?一个月后?无论如何,我确实感觉到他与我离婚,并且能和洋子共结连理的日子近了。



“好想赶快回家喔。还是家里最好。”我说完后,他回答:“就是说啊。”接着离开病房,走向在楼下大厅等待的情妇身边。



片刻过后,我步履蹒跚地走向电梯厅。然后注视着丈夫搭乘的电梯灯号,依序往下亮到一楼。电梯厅旁边是护理站。站内只有值夜班的护理师,十分安静。



“不是有个患者从七一一号病房移到大病房吗?”



一名靠近窗口的护理师突然开口如此说道。她并未发现患者本人就站在附近。



“对啊。”不远处的另一名护理师回答。



“那个人是不是有术后谵妄症啊?”



术后谵妄——我有听担任护理师的姊姊提过这个症状。是指接受重大手术后,头脑暂时陷入混乱,无法掌握自己所处的状况,脱口说出莫名其妙的话。姊姊说,动完手术经过一阵子后,症状就会慢慢减轻,不需要担心。



“嗯。护理纪录上也写着她的确有那个症状。”



“对吧?果然没错。”两名护理师继续对话。“她隔壁床又没人,却老是对着那边说话。”



“可是移到大病房后,就没有这种情况了吧。”



“那个人的术后谵妄,持续得还挺久的呢。”



我悄悄离开护理站旁。然后穿过电梯厅,行走在长廊上。



熄灯时间还没到,七一一号病房却早已关了灯。我打开房门,走进病房后,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明亮的日光灯照耀出整间病房。我搬离后的靠窗病床,似乎还没有人入住,寝具叠得整整齐齐。靠门的病床,一如往常地拉起布帘。



“远藤小姐。”



我出声叫唤。无人回应。我快步走近,一把拉开布帘。



空无一人。和靠窗的病床一样,只有剥下被单的寝具折成豆腐块,好迎接下一个患者。我在那张病床落坐。



我并非术后谵妄,这一点我自己十分清楚。因为我从小就经常看见不存在于人世间的东西,会突然就与那一类的存在对上频率。罹患恶性神经胶质瘤的远藤小姐,早已因病去世。



然而,因为她太过鲜明美丽,导致我把自己与生俱来的特质忘得一干二净。我逐个回想起自己在七一一号病房与远藤小姐长谈过的对话。白色绷带,偶尔伸手触摸绷带的姿势。红润的嘴唇吐出一字一句冷静着沉的话语。从头到脚都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过,我依然相信远藤小姐的“故事”。



丈夫在我出院半年后,才提出离婚。想必他十分有自信吧。认定即使不使用当时对付小仓的那种粗暴手段,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逼我离婚。



“我爱上别人了。”丈夫挺诚实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他连忙补上这一句。我想他大概已经做好我会哭得死去活来的心理准备,或是惊慌失措,一发不可收拾吧。



“不要。”我冷静地回答。以宛如手术后麻醉退去时所感受到的那种位于沉静湖面下般的声音回答:“不要,我不离婚。”



丈夫露出哭笑不得般的困惑表情。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出的反应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因此哑然无言吧。



“可是,我已经不想跟你一起生活了。抱歉。”



“那样也无所谓。反正我不会跟你离婚。”



丈夫沉默不语。



这半年来,我并未特别烦恼这件事,或是去思考自己今后的人生该何去何从。只是淡淡地过日子,然后自然而然便得出这个答案。我对丈夫莞尔一笑。他一副感到毛骨悚然似地挪开视线。丈夫根据我出乎意料的反应,接着提出希望我跟洋子见个面,打算给我来一记震撼疗法。我答应了他的请求。



时序进入十月的第一个星期日,丈夫带着洋子来家里。而当时我进入大学附属医院住院准备动手术的时候,是初春时分。我没怎么感受到季节的变化,等我意识到时,已经更迭了两个季节。



坐在我面前的洋子,身穿高雅的芥末黄针织衣与外套,搭配碎花裙。妆容比我以前跟远藤小姐在医院看见她的时候还更精致浓艳。是想要把我比下去吗?根本不需要那么费心。我依然像个黄脸婆,而且不擅言辞。有别于摊牌后露出本性、厚颜无耻的丈夫,洋子在我面前双手交叠,低头道歉:



“太太,真的很抱歉。”她如此说道。“不过,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成全我们。”



当她说出“我们”这个词汇时,我感受到她透露出些许的优越感。她诉说自己的境遇、与丈夫克也相识的过程,以及强烈想要和克也在一起的理由。假如我没有事先听过远藤小姐的“故事”的话,也许会被她所说的话打动。认为丈夫抛弃自己,想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也是情有可原。



“我丈夫自杀了。”洋子说。“因为工厂经营不善,将他逼上了绝路。”洋子拭泪。真的潸然泪下。



“我当时很难过。是克也支持着我,给予我力量。”



她再次拿起折叠整齐的手帕触碰眼角。



“是呀,我想也是。”我回答。“我明白。”



我发现丈夫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你先生是在铁工厂上吊过世的吧。把绳子挂在入口处一进来左手边的铁梁上。那里是空下来要放新机床的地方嘛。”



并肩坐在我面前的两人,倒抽了一口气。我冷静地说出从远藤小姐的故事中得知的事情。



“你先生傻傻地相信融资的事,受骗上当后陷入绝望了吧。他过世时还穿着你买给他的衬衫。没想到自己的太太伙同别人,设计把自己逼上绝路——”



洋子的脸色瞬间刷白,然后开始不住地颤抖。颤抖到非得让我丈夫从旁边支撑住她不可。丈夫的脸色也苍白如纸。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洋子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我温柔地微笑道:



“因为你先生就站在你身后啊。脖子还缠绕着绳索。”



洋子昏厥了过去。



我并非好巧不巧就正好看见幽魂。我说洋子背后有她死去的丈夫,是故弄玄虚的。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很清楚远藤小姐告诉我的都所言不假。



不过,我的威胁足以吓得两人浑身发抖。丈夫不再提起离婚的事,仍持续与洋子维持这段关系。我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了。无论是丈夫离开我所产生的孤独,还是因为拒绝离婚可能会遭遇不测的预感,都不足为惧。



丈夫到洋子家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也不再回家。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并非是强烈地渴望与洋子生活,而是觉得跟我在一起太可怕。



所以,当那年秋天傍晚,我买完东西回家、路过一间新建中的房子旁时,铁制的鹰架倒向我,在那个瞬间我也没有特别感到吃惊。因为没有逃跑的意思,所以甚至没有移动脚步。



睽违已久回家一趟的丈夫说想要吃火锅,要我出去买东西,以及在鹰架倒下前,我似乎看见我丈夫这两件事,我决定当作是自己多心了。巧妙地搭建在两层楼房屋周围的沉重鹰架,气势汹涌地倒向我。我被夹在脚踏板与钢管之间。头部受到重创。



我从鹰架下面被救出时,还保有些微的意识,知道双耳流出黏稠的血液。



我保住了小命。



丈夫开始与洋子同居,已经不再逼我离婚。他会乖乖付我生活费,但不想再看见我的脸。



那件意外害我又得住院两个月。由于头部受创,导致听力衰退。医院订做了助听器给我,但总是出毛病。



从此以后,我的耳中就栖息着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