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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 2)


他很快收回视线,跑向倒在地上的酆都。他用酆都的朴刀将正要拔剑的士兵砍倒,跪在倒地的身体旁边。



鲜血在酆都身边蔓延。当骁宗把他的头抱起来,挪到自己的膝盖上时,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望着骁宗。他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仿佛露出一丝微笑,然后眼中的光芒就消失了。



——想要救他的。



想让他回到他本该去的地方。他虽然没什么志气,但在骁宗被困地底时,他克服重重困难,一直为百姓鞠躬尽瘁至今。他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只为了拯救随时会抛弃他们的王,而如今他正要回到自己该回去的地方。



他不该惨死山中,不该身处远离故乡的战场。



——不该丧生在这个荒芜之地的偏僻角落里。



这里之所以变得如此荒凉,是因为王不在王位上。一切归咎于骁宗自身。虽然李斋他们让他快逃,可他总觉得在他人帮助下逃跑,令人感到十分不自在。他能理解部下让他为国逃亡是权宜之计,可他对于把贫困的百姓舍弃在这个荒废之地,自己却在保护下出逃而心存内疚。



若能逃出去,他就会逃。因为那是自己的责任。可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来者恐怕是马州师。他的身边已被重重包围,如此一来就逃不掉了。既然无法逃脱,也就不必徒然反抗,徒增更多的尸体。奉命前来这个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某些人的家人,也都是骁宗本应保护的子民。



——所以,如此便好。



***



李斋回过头来,只见州师围在跪地的骁宗周围。不知谁的头枕在骁宗膝上。骁宗在看护的是谁呢?她看见骁宗被拉了起来,从他膝上滑落下来的是酆都。失去生命的尸体无力地滚落在地。



他们不应该把他带到这里。应该把他留在西崔的。



——更何况是骁宗。



李斋让飞燕调转方向,打算追上去。彤矢制止了她。



“李斋大人,请您回去通知霜元大人吧!”



“可是……”



“属下会跟着主上。”



彤矢说着就去追骁宗。大约有五个人在追赶彤矢。她是否应该追上去把他们除掉?然而,李斋周围也仍然有士兵包围着。总之必须有人向霜元报信。



她斩杀了从左右两侧砍来的敌人,纵身一跃,踩着手持弩弓的士兵,让飞燕往更高处飞去。她用持剑的那只手臂遮住脸,冲出树冠。她选了一处树影浓密的地方,回到山脊上,就见泓宏向她飞了过来。



“李斋大人!”



泓宏身后跟着数人。



“浩歌?”



“主上呢?”面对浩歌的询问,李斋回答说被人抢走了。



“是马州师。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属下听闻来的是空行师,便赶了过来。”浩哥看着坡下说道。



“还剩多少人?”



李斋只是摇摇头。



“只剩彤矢了。”



泓宏和浩歌脸上都露出懊悔的表情。



“这边有三骑……”



“其中一骑掉下去了,另外两骑没见到。”



浩歌点了点头。



“属下等去追主上。请李斋大人去联系霜元大人。”



“我也一同前往。”



“不行。拜托您去通知霜元大人。”浩歌说着,泓宏回过头来,“就拜托李斋大人了。”



“没必要!我要去!”



泓宏骑着坐骑靠过来,抓住了李斋的手。



“请您回去吧。总得有人报信。”



“那就交给泓宏你。”



“李斋大人,飞燕这样子实在过于勉强。”



李斋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坐骑。仔细一看,飞燕已遍体鳞伤。一根翅膀可能断了,扭曲变形。被长枪刺穿的脚上还在渗血,腿部及胸口也伤痕累累。



李斋咬了咬嘴唇。李斋该受的伤都由飞燕替她受了。已经不能再勉强它了,勉强也只会拖其他人的后腿。而且,确实需要有人向霜元报告情况。



“骁宗大人就交给你们了。”



说话间,山坡底下传来了声音。看来马州师的兵力出乎意料的多。“一个别放过!”随风传来了军中的号召声。



“总之属下等先追过去,围剿军由属下等来引开。”



李斋点了点头。



“不要白白丢掉性命。万一被抓了,我也会和霜元想办法。”



“若情势不利,属下等就会逃。州师似乎是从北边来的,我们可以逃往南边。”



李斋颔首,又猛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逃往江州。一旦这么做,下次江州北部就会被围剿。此事决不可为!”



李斋说着,直直盯着浩歌的眼睛。



“此话说出来可能不近人情,你们要避开江州。我明白此事极度危险,可还是希望你们能越过敌营,往西北方向逃。”



“只要您下令。”



“这是命令。听着——”李斋抓住浩歌的手臂,“死也不能把恬县牵连进来。绝对不行!”



“李斋大人……”



“那里有瑞云观的残党!”



3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牙门观的夕丽赶了过来。



“白琅的州师有动静了。”



大概是因为急着赶过来,夕丽气喘吁吁的,骑兽一跑进潞沟就大喘着气,一个翻身卧倒在地上。



“白琅城外的州师在向马州州界进发。”



霜元顿时呼吸窒住了。他已经发现,白琅的州师要去马州接骁宗的时候才会有所行动——换言之,骁宗被抓了。



友尚发出一声低叹。



“没能赶上吗……”



“应该是。”霜元心中苦涩,吩咐部下带骑兽下去休息。他让夕丽坐到炕上,喊人来倒水。



“白琅城外的一军是去马州的吧?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吗?”



夕丽点了点头。



“据敦厚大人所说,夏官下的命令是在州界加强警备,包括州界及通往那里的大道。”



“原来如此。”友尚喃喃道。



“是想确保道路通畅无阻吗?”



若押解骁宗的只有从鸿基来的空行师,那么他们突袭夺回俘虏也并非无望。但是,若有一军在从马州到琳宇的沿路严加戒备,便无机可乘了。



“用一军来进行戒备并不常见,阿选并未低估我们的实力。”



“阿选此人并不简单,绝不可小觑。他会把我们这边的力量设想得比实际情况更强。”



有了一军,便可在州界到琳宇的沿途布下严密的警备。他们和抓获骁宗的空行师会合后,应该会与之同行。如此一来,加上王师的一军,以及驻守的州师一军,统共有三军最终会在琳宇集结。训练有素的士兵,充足的兵器、骑兵及骑兽,何况他们还有兵站,可以在沿途的城池里随意补给。相比之下,墨帜只有一万人,且其中许多叛民并不善战,装备极少,骑兽几乎全部出动,军马也不过寥寥数匹。



“夕丽,你可知他们部署?”



“是的。”夕丽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敦厚大人一直在调查,但还不能确定,他让我们要小心。”



霜元接过信,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他表情沉重地把信递给旁边的部下。



“崖刮,兵力相差多少?”



崖刮是一直跟随霜元的师帅,不仅是一名能干的将官,也有做过幕僚的经验。霜元视他为臂膀,始终带在身边。崖刮接过信后,仿佛在算着什么,手指在匆匆在膝盖上敲了几下,很快便给出了答案。



“若效仿阿选做最高估算,那就是五倍多一点。”



“五倍……”



夕丽喘着气。换言之,他们无法与之抗衡。



“训练、经验以及装备上皆有差异,武器上的差异自不必说,空行师及骑兵的数量也很多。兵力是我们的五倍之多,何况敌人的目的是押送及护卫,而非战斗。若遇见危险,他们大可逃进沿途的城池里。即便阵营被多处截断,他们也可使用大道及城池,还有兵站供其使用。把这些都考虑进去,可以说他们的兵力在七倍以上。”



“这边的情况呢?”



“我们已派人在各地搜寻,但目前还未找到英章大人及卧信大人的行踪。高卓及牙门观的人已全部完成转移。目前李斋大人的部下,光佑的部队及大部分承州师都在前往西崔。承州军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到达目的地,不知光佑近期内是否能到白琅。”



“还不确定能否及时赶到吗……”



“州师也有可能会加强警戒,如此一来光佑便无法接近白琅,那就来不及了。”



窑洞内鸦雀无声。五倍的兵力,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与之匹敌。更何况是七倍的话,那一开始就无法成事。



“可是,若主上被抓,那一切都完了。”霜元平静地断言道,“如今再吝惜兵力也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要全力以赴,决不能将主上拱手让给王师!”



就在霜元向众部将下令之际,一个部下冲了进来。



“霜元大人,李斋大人回来了——”



“什么?”在霜元冲出去的同时,李斋也进了窑洞。从她的打扮来看,一眼就能看出经历了一场苦战。况且李斋的脸色十分苍白。



“霜元,骁宗大人被……”



“是被抢走了吧。州师及王师都出动了,正准备会合。”



李斋颔首,忽然无力地跪倒在地。



“抱歉……”



夕丽急忙跑过去,扶住了李斋。



“浩歌赶上了吗?还剩多少人?”



“没剩多少人。我让浩歌他往马州西边逃,引开马州师。回来的只有我和泓宏。”



“去思和酆都呢?”



静之高声问道。李斋的表情在那一刻扭曲了。静之从她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他只能为之惊愕。脑海里闪过的是自去年初冬以来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从一开始孤立无援的局面到现在,他们一直在与看不见的敌人作战。无数的记忆如针一般扎在他心里。



“我没能保护他们……对不起。”



尽管李斋道歉了,但这并不是该由她道歉的事情。



“去思是道士,酆都则是神农。他们不是士兵,本不该客死异乡。”



野死不葬乌可食,这就是士兵的命数。然而,这两人并非士兵。



静之一时无话,建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来缅怀死者了。”霜元低声说道,“王师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我们。他们并非前来讨伐我们,而是来带走主上的。”



若早先就知晓这一点——霜元心中愧疚。王师的动向十分异常,若再仔细想想,不就能知道霜元等人并非其目标了吗?



“夺走骁宗的部队准备与文州师会合后,再和王师主力部队会合。绝不能让他们会合,一旦三军会合成功,墨帜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李斋点了点头。



“虽然想在他们和州师会合前出手,但考虑到距离,是来不及的。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们和王师会合。”



她环视四周,友尚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悲痛欲绝的表情。



他们紧急召集了各方势力。墨帜的势力并非全都集中在潞沟和西崔。墨帜规模过于庞大,无法将其置于身边,只要下达命令便可随时行动。分散在附近废弃村庄里的伙伴仅需一两日便可集结成队,但对于潜伏在更远的辙围周边城镇的伙伴,无论是叫人还是集结都需要时间。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等所有人集合。



“前往马州的一军需要半个月左右才能回到白琅城外。”



再怎么赶路也得花上十天。从那里到琳宇也需要半个月左右,但琳宇的州师或王师应该会亲自出来迎接。双方会在亢汲或嘉桥会合。要容纳这么多人,考虑到城池的规模,多半是后者。



“州师从白琅到嘉桥,再快也得十天,到亢汲的话最多七八天。”



“在嘉桥动手并非上策。这里在王师势力范围内,遇见紧急情况他们能迅速赶来。不过,嘉桥和亢汲之间有一段狭窄的道路。即使王师赶过来,也能拦住他们。”



霜元默默地点了点头。



“考虑到我们赶往亢汲东部需要的时间,这边也就只有十天的余裕。”崖刮说道,“顶多十二天。在此之前无法赶到西崔的人,要不只能放弃,要不就命令他们直接奔赴战场。”



赶往西崔的路途上本就急不可耐,若集结时一个不慎,就会被敌军得知他们的动向。至少不能让对方得知他们会在哪里袭击州师。不过,分散的士兵缺乏统一的部署。尽管他们心知肚明,但也别无选择。



“我知道……一切都太快了。”



***



“马州的伙伴们大部分都还没到。”葆叶嘟囔道。牙门观正殿的豪华堂室内,葆叶咬着修剪得极为漂亮的指甲。“再这么下去就来不及了。李斋他们会怎样?”



“只要逃出去,就不会受重伤。”敦厚低声回答,“必须要保留兵力。”



“可是,若主上被抓,那一切都完了。以后还是阿选的天下。”



“还有最后的希望。”敦厚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加强守卫,关上大门。”



说完,敦厚离开了牙门观。新任州侯会在今天傍晚抵达。他已听说新州侯昨天经过了如雪。传闻州侯是阿选的部下,同时不久前还在宰辅身边担任瑞州州宰一职。虽不清楚他的为人及立场,但至少玄管送信给沐雨,建议他们去接触新州侯。从冬官手中获得的消息也提到州侯深受泰麒信任。即便他曾是阿选部下,也不见得会站在阿选这一边。他是否像友尚一样对阿选暗藏反心?若是这样,他们应该能说服他。



敦厚快马加鞭赶回白琅,更衣准备迎接新任州侯。待六官聚在一起列座等候,轿子穿过路门(注1)抵达时已是日落时分。在一片灯火通明中,新州侯下了轿子。



敦厚跪在冷冰冰的石板地面上,深深叩头。他伏地等待,原以为会有侍从发号施令,或由州侯本人说话,可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指示。平伏在地的六官皆不知如何是好。敦厚不由得抬起头来。从轿上下来的几人都站在原地。中间的那个是新州侯吗?敦厚眼睛向上瞄,看清了那张脸后,不禁低呼了一声。



那个男人眼神空洞,莫说眼前列座的六官,他眼中没有看任何东西。仿佛灵魂出窍一般,他只是凝视着虚空,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表情与如今已无法正常与人交谈的现州侯,相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注:1.路门:指古代宫室最里层的正门



4



弘始九年四月末,文州中部亢汲以东,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冲突。



在寒冷的文州,雪终于消融,农地里露出了黑色的土壤。亢汲城外的农田已经开始播种耕地。大道在黑黝黝的耕地中穿行。文州州师就从那条大道向东前进。州师的阵容是黄备(注1)一军,队伍中央有一辆马车,有十余骑空行师围在周围。马车货架被木板封住了,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不过,从重重包围马车的众多精锐及森严的戒备来看,马车里的显然也并非寻常货物。队伍警戒着四周,离开了亢汲。他们前进了两日,到了第二天,当他们正要从大道进入一条狭窄的山路时,大批士兵从低矮的山丘后面蜂拥而出,朝着队伍冲了过来。



虽然州师一直在警戒着墨帜,但过于高估其势力。若骑兵和战车混杂在一起,就只能在平地上发动攻击。亢汲前面的平地区域是最危险的。不过,墨帜根本没有战车,且只有少量的骑兵。由于装备匮乏,他们在行动上反而比州师设想得还要灵活。他们一举越过了亢汲东边的低山,直冲州师的一侧。州师的队伍被截断,后方部队被迫逃往亢汲方向。先头部队无奈之下只能走狭窄的山路。由于道路狭窄,队伍的行动受到了限制。



李斋等人成功打了州师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成功插入敌阵,把队伍分成东西两路。墨帜有着地利优势,但石林观及白琅并没有什么好的武器,牙门观内甚至无人统领大局。李斋等人虽然查到包围空行师的州师,跟在了他们的后头,可还是无法打破队形。



另一方面,高卓势力在崖刮的指挥下,试图将后方部队赶回亢汲方向,但同样没有如愿。崖刮指挥下的师旅中混杂着来自承州、檀法寺及高卓戒坛的士兵。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建立一支军令通畅,上传下达的部队。若不把州师的后方部队赶回亢汲,师旅在试图夺回骁宗时后方就会遭到袭击。他们竭力调动反应迟钝的师旅,好不容易把敌方赶了回去,却不料遭到了攻击。



百姓朝他们扔了石头。



文州中部有许多农田至今仍荒废着,有很多敌方无人耕种,然而在亢汲周边一带,已经有人开始耕种了。百姓们在冬天吃光了储存的粮食,忙着到农田里耕地。只要播种,种子就会发芽,长到一定程度就需要间苗,被间拔下来的幼苗可以补充枯竭的食粮。若播种过早,就可能会遭受春霜,可百姓们明知如此,还是在播种。然而,兵马却在践踏那片农田。



“开什么玩笑!”



“是要我们饿死吗?”



伴随着骂声一片,石头飞了过来。崖刮无法攻击那些扔石头过来的百姓。两相对峙中,士兵大声呼吁要救王,然而新王即位的消息已经传开,百姓们根本不听他们的。对于他们而言,在鸿基的阿选才是“王”。



若他们装备精良,倒也不必介意百姓扔的石头。可是,檀法寺的人本就没有铠甲,高卓部队也没有什么好的盔甲。尽管没有造成重大损伤,但他们确实被拦住了。逼赶州师的气势降下来,州师重整阵势后,调转方向向崖刮等人逼近,反逼得崖刮退避三舍。



一度被分开的州师想要再次会合。李斋和霜元明知危险重重,还是拼命鼓舞士气,激励师旅前行。然而兵力上的差异令他们难以作为。州师在出现伤亡的情况下继续向前进,走在前头的马车已经穿过了山路,第二天终于在嘉桥城外与王师会合。



李斋等人奋勇作战,可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若我们至少能包围嘉桥……”



“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这么做。”



“白琅那里还有更多州师,如果不趁现在逃跑,到时就会被两面夹击。”



李斋心想,逃了又如何?一旦骁宗被夺走,就断绝了拯救戴国之路。即便保存了兵力,等到他们重整旗鼓之时,对方也已重整阵势。对方还能等候文州师及王师的来援。已经不能再进攻了。时间拖得越久,对墨帜就越不利。阿选有调动九州兵力的权力。



“即便如此,若我们战死在这里,无疑也是最坏的情况。”



霜元仿佛察觉到李斋的心思,如此说道。李斋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



霜元点了点头,“撤退。直奔龙溪,一路北上。”



若他们三五成群地逃命,便用得上那条山路。反而是追击的那一方无法大规模部署兵力,利于墨帜逃亡。



传令兵四处奔走相告。李斋也亲自跑去叫人北上。



“混账,不行了吗?”



朽栈咂嘴道。朽栈手中双斧的斧刃均已被毁,只能当钝器使用了。



“退守龙溪。只要见形势不利,就进山。”



“好!”朽栈回道,转过身向周围的土匪下达指示。李斋拉着飞燕的缰绳转过身时,一根标枪在她眼前破空而去。李斋立即盘查投枪之人。她驾御着飞燕赶过去,一剑劈在那人头上,敌人当场毙命。当她将视线投向周围,再次让飞燕转向北方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朽栈。朽栈仰天倒地,左胸上深深地插着一根标枪。



“朽栈!”



在李斋赶过去的同时,建中也赶了过去。她当下让飞燕降到地上,赶到朽栈身边。她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尚有气息。虽然标枪刺中了他,但并未刺穿他的身体。不过,恐怕是伤到了肺。如果拔出标枪,伤口处进了空气,很可能会毁了他的肺。就在她注意到这一点时,建中也从骑兽上跳了下来,跑到了跟前。与此同时,漫天的飞箭铺天盖地地袭来。敌人正在向他们射箭,但距离还不够近。要逃就得趁现在。



“建中,照顾好朽栈。”



“李斋大人您的骑兽速度更快!”



“你走吧。后面交给我。”



李斋没能保护好酆都和去思,她不想再看到任何牺牲。



“暂且撤退,快逃。”



“可是!”



建中刚说完,朽栈就喷了口血。他呼吸急促,出现了喘鸣声。



“不要拔出标枪,尽快替他治疗。拜托你了。”



建中看了李斋一眼,点了点头。他当即抱起朽栈,把他拽上骑兽。建中冲出去时,一根标枪飞快地追了上去,却被李斋一剑劈落。箭如雨下,箭的威力还不足以射中人,但显然越来越近了。



“朽栈!”



“头儿!”



她催促着嘴里嚷嚷着的土匪们往北跑。当他们冲出去追建中的时候,一个影子从他们头上掠过,飞了过去。——是空行师。李斋骑着飞燕一跃而起,朝着举起长枪阻挡去路的士兵扑过去。她对准枪尖,挥剑而下,可敌人的武器是一把铁枪。剑被弹开,李斋的手臂麻了。就在她失去平衡之际,枪尖冲着她刺过来。飞燕高高跃起,避开了这一击。她趁机往地上降下去。刚一落地,飞燕就短促地叫了一声,脚下仿佛被绊了一下,翻身倒下。李斋从飞燕的背上被甩了下来。



她的身体狠狠地撞在地上,当场打了个滚。她手上没有放开剑,但无法呼吸。她站起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她头昏眼花。空行师就在附近。攻击飞燕的人应该就在附近。她刚举起剑,有什么东西从她侧腹掠了过去。她的视线总算恢复清晰,便见到一个敌人举起长枪向她冲来。刺过来的第二枪被她一个打滚避开了。在接连刺来的第三、第四枪之下,她根本无暇站起来。



——应该还有一人。



——在哪里?



她边在地上打滚着逃过攻击,边观察周围,视线被黑色的东西挡住了。



——飞燕。



为了护住李斋,飞燕遮住她的身体,衔住了她的领口。它用力地一甩脑袋,将李斋抛到背上。李斋不顾一切地紧紧抓住它的皮毛,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想用膝盖夹住飞燕的身体,脚下却是一滑。李斋右脚踩到的腹部在鲜血直流。



——被枪刺中了吗?



是替李斋受了这一枪吗?



她刚想叫一声“飞燕”,飞燕就起飞了。凶猛的振翅声立即追在身后,可飞燕飞得更快。它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空,一路向北翱翔而去。下方是同伴们的身影,他们阵形已崩溃,开始向北方散去。



注:1.黄备:指常备军,黄备有7500兵。



5



霜元心灰意懒地返回西崔。



——他们没能救出骁宗。



可是,他们不能就此罢休。骁宗还在被押往鸿基的路上。必须要在抵达之前夺回他。进入府邸后,他一边下令尽快召集主要成员,一边前往正在治疗伤员的前院。北面穿堂的地上躺着不少伤者,喜溢等人都在忙里忙外。



“喜溢——”



霜元边说边走了过去,然后在他身边停下了脚步。喜溢正一脸沉重地在一个男人身上盖上一块布。在那块布盖住那人之前,霜元瞥见了他的脸——是朽栈。



“没救回来吗……”



听到霜元叫他,喜溢抬起头,慌慌张张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是贫道无能为力,实在抱歉。”



“是啊……”



他听说朽栈养着很多老弱妇孺,把他们当做家人。他的那些家人以后该如何活下去呢?他一边寻思,一边环顾四周。



“李斋呢?”



“她在中院。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只是……”



喜溢闪烁其辞。



“莫非……”



霜元刚想问是不是受了什么重伤,喜溢就摇了摇头。



“李斋大人的伤并不严重。可她的骑兽……”



“飞燕?”



霜元匆匆离开穿堂,往中院走去。中院院子的一角搭起了一个小帐篷,李斋正蹲坐在那里。



一个硕大的野兽的头搁在她的膝盖上。李斋垂着头,慢慢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李斋……”



听到霜元的声音,李斋仍然低着头,“这次也是它救了我……”



李斋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毛发。



“我不知道被它救了多少次。去庆国的时候,它也是遍体鳞伤,但还是保护了我。”



“原来如此。”霜元跪在冰冷的野兽旁边。它横躺在地上,毛发已被擦拭干净,伤口则用白布包扎了起来。



“它也和我一起上蓬山了,对泰麒非常亲近。”



之后,李斋就再也没有说过话。霜元默默点了点头,抚摸着飞燕冰冷的毛发。



霜元自己在逃离承州时,也失去了陪伴他许久的骑兽。对于李斋的悲痛,他完全能感同身受。



“你把李斋保护得很好。”



霜元在心里慰劳了它一番后,站了起来。他走出院子,吩咐路过的士兵搬些裹身的毡子及柴火到李斋身边。



他们损失惨重,但绝不可就此放弃。墨帜准备得还远远不够。本该集结的同伴们也还未赶到。即便全军出动,他们在人数上处于劣势,没有任何胜算。而骁宗若被杀害,则万事皆休。



“就算死,也得把主上带回来!”



“可是……”也有人心灰意冷。他们已做出了太多的牺牲。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呵斥着这些垂头丧气的人。



“土匪会参战!”



说话的男人还十分年轻。另一个手持武器,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一个少年。



“他们是?”



“朽栈的儿子。”



在赤比的介绍下,霜元看着脸上露出刚毅神色的两人。



“这是此勇和方顺。应该说,朽栈是把他们当儿子养大的。他们虽然年纪还小,却是朽栈一手拉扯大的,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翌日拂晓,墨帜展开了最后的攻势。



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琳宇。一方面向沿街移动的人们发送传令,另一方面则从各阵营、人数齐全的师旅开始,依次追击王师。各阵营之间既没有时间商议,也没有时间排兵布阵。一旦凑齐人数,便朝着王师进发,准备拼死一战。大家都很清楚这是鲁莽行事。不过,若王师把骁宗带进瑞州,那便万事皆休了。与文州不同,瑞州实际上处于阿选的控制之下,不会如文州般让人有机可乘。



“我很清楚这是强人所难,就让我们引发奇迹吧!”



虽然霜元发出了号召,却未能如愿。



从高卓沿着大道赶来的人们,不顾外界传闻,一个劲儿地赶路,就这样紧紧咬住了王师。然而,王师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们。毫无准备的乌合之众完全不是王师的对手。拖拖拉拉的追击在王师投入的大量物力面前不过是以卵击石。可明知徒劳,仍非战不屈,这反而令王师为之震惊。



李斋等了很久,光佑他们还是没有赶上。她只觉心中一痛,骑着陌生的骑兽奔赴战场,但战果甚微。同伴们在她眼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分明是白白送命,却还是无法停止攻击。



百姓并不支持他们。相反,他们把墨帜视为逆贼,拒绝提供任何帮助。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人对他们怀有敌意。尽管墨帜的人在拼命作战,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墨帜接二连三地败退。在他们紧追不舍之下,王师带着骁宗消失在瑞州防线的另一边。而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重整旗鼓了。



6



光佑来到距白琅两天距离的位置。他收到加急命令,知道事情原委后便不再顾忌他人目光,急急往这边赶了过来。幸好州师的兵力集中在白琅的防卫以及通往琳宇的路上。走在前头的光佑等人趁着目前没什么像样的警卫,快马加鞭地赶路。可就在黄昏时分,当他们临近城池时,却遇到了一大群出城的人。



他们手里抱着行囊,嘴里高声呼喊着危险。



“快回去!最好离白琅远点儿,这一带很危险!”



“怎么了?”他们问一个一身行装的女子。



“打仗了啊。有群蠢货反抗了王师。”



“听说他们袭击了王师。太荒唐了,王师又要来诛伐了。文州完了。”



女子以及她身边停下脚步的旅人都发出了哀嚎声。



文州的百姓并没有忘记。许多地方只要违抗国家,便会被不问缘由地夷为平地。无论是否支持造反,只要他们认为城里有叛民,连碰巧路过的旅人也会被赶尽杀绝。



“可若造反成功了……”



“怎么可能成功!”有人咬牙切齿道,“叛民早就被杀了。”



“到处都有残兵败将逃过来,接下来就是扫荡战。真是糟透了!”



不少旅人转身就走。把白琅——文州抛在身后。



光佑下定了决心,叫住一个人问道。



“你确定州师赢了吗?”



被问到的男人狐疑地看着光佑等人。眼前是几十个骑兵,且每人手里都持有武器。



“我们本在休沐中,然后接到命令让我们尽快赶回来。”



“哦。”男人低声道。他似乎松了口气,可警惕之色仍然未退。



“袭击州师的那伙人好像在嘉桥败退了。现在已经开始扫荡了。”



“听说叛民人数相当多……”



“他们人是很多,但还是打不过州师和王师。从嘉桥到琳宇的一路上都堆满了尸体。”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才刚开始耕地。”那人懊恼地说道。光佑谢过他之后,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昏暗的大道。他背上的行囊看起来重得很。



“光佑大人……”



听到部下悲痛万分的声音,光佑也咬紧了嘴唇。他们没能及时赶到。



“都到这里了……”



“现在抓紧点时间,至少能去救些人……”



部下轻声说道。光佑微微摇了摇头。



“没用的,只会白白送命。”



“可是!”



“不仅如此,我们还会给周围的百姓带来麻烦。在西崔的时候,给我们的命令也是首先要抓紧时间,若来不及,就要尽量减少损失,保存兵力。”



“那么——”



“直接逃往马州。”



光佑抬头看了看南方的天空。迟暮的天空上虽然有云,但与他在冬日见惯的雪云大不相同。降雪终于结束,平原上的积雪也已消融。文州的春天姗姗来迟,他们却被困在冬天里无法离开。



他想起过去在承州与他道别的主公。最后还是没能相逢。李斋对他这不中用的部下该有多失望。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逃跑……”



***



山中夕阳已落。浩歌远远望着远处的村庄,以及照亮周围闲地的火把。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那是踩在化成冰块的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虽然山上的积雪已开始消融,但周遭的树下还残留着化成冰的积雪。只有树干附近的积雪融化,冰冷的水流淌而出,周围寒气逼人。



“好像是败退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达了斥候带来的信息。原来是一直潜伏在下方马州师营地附近的人回来了。



“似乎是青鸟带来了消息。那帮人已经高兴地摆起了酒席。”



浩歌点点头。事实上,方才一阵风从坡上吹来时,就隐约传来了士兵们闹哄哄的声音。听到这些喜气洋洋的声音,他便预料到会是这样。



“霜元大人呢?”



“目前不清楚详情。只是听说他们败退后,敌人清剿完便回营了。”



“是吗?”浩歌喃喃自语道,“有清剿吗?那就只能趁着夜色逃跑了。”



“前方敌军兵力雄厚,要不直接去江州?”部下压低声音说道。



“李斋大人命令我们不得前往江州。继续往西走吧。”



“可是……”



“往西走,不得有异议。”



浩歌一行人若前往江州,必定会留下痕迹。那么江州北部便会遭到围剿。一旦牵连恬县,瑞云观的残党将面临危险。如此一来,百姓们就再也得不到丹药了。



浩歌激励着休息的士兵,向着西边的山上进发。每个士兵似乎都十分害怕黑暗。妖魔袭击时带来的恐惧仍然记忆犹新。呼啸的风声也让他们惊慌失措,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山下走。遍地是未融尽的雪,士兵们踩在泥泞的地上时忍不住在心中咒骂一通。



他们藏踪蹑迹、通宵行军,就在身后的天空终于出现一丝曙光时,浩歌听到了微弱的嘶鸣声。这意味着在不远处的某处灌木丛中,潜伏着训练有素的军马。



浩歌用手势示意他们集中过来。聚集过来的士兵确实有被人包围的迹象。



***



风从马州山上吹向南方。带有尸臭味的风沿坡而下,穿过森林,最终抵达江州北部。在江州的峡谷中,春天提早到来。山野里的积雪几乎融化殆尽,耕种过的农田里冒出一层薄薄的绿芽。



一个被黑黝黝的耕地围在中间的小村子里鸟语声声。从山里吹来的风到了这一带已经暖和了起来,化为柔和的微风。



——可是,已经没有了。



园糸向柜子里张望,发现里面已经见底,便叹了一口气。园糸一直寄住里家。这个柜子里的粮食是里家所有人的食粮。自四月份以来,他们就一直用白薯和野草来补充粮食,想方设法尽量多维持些时日,但终于还是吃完了。



还有两三天吧。



然后柜子就会变得空空如也。虽然农田里播下了种子,可还要很长的时间,作物才会成熟到可以入口。



园糸一边叹气,一边抱着锅走出大门。园糸没有靠里家养。里家里老人居多,杂活都由她一手包办了。她一手捧着一锅粗粮,一手拎着一桶衣物,离开里家后便朝附近的水井走去。她正在默默地收拾洗好的衣物时,一个人影从不远的路上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瘦弱的老人。他驼着背,脚下不稳。这名如同枯木般的老人,便是把藏在东架的道士们团结到一起的渊澄。



园糸一低头,渊澄就仿佛注意到了什么,换了个方向来到了井边。渊澄吃力地蹲在园糸身旁,他这副模样失去了那股非同寻常的锐气,看起来就像个随处可见的老爷子。



见园糸一脸惊讶地注视着他,他问道。



“有你夫君的消息吗?”



渊澄问的时候并未将目光转向她。



“夫君——您是说项梁吗?不,项梁不是我夫君。”



自从他走后,就没有听到他任何消息了——园糸正想这么回答,但渊澄赶在她前面说道。



“总觉得要变天了。”



园糸顺着渊澄的目光看向天空。春色正浓,傍晚的天空高处飘着薄薄的云层,没有特别低的云。



“北方的天空有些暗。”



“是吗?”园糸含糊地笑了笑。北边的云看上去并不厚。渊澄蜷缩着身子,手肘支撑在弯曲的膝盖上。然后,他凝视着上空,“不知道去思怎样了?”



他断断续续地嘀咕着,语气就像是在关心自己的孙子。



园糸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渊澄剧烈地咳嗽起来。



“您没事吧?”



园糸伸出手来替他揉背。渊澄挡住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边咳边慢吞吞地朝大门的方向走去。园糸目送着他离去,那踽踽独行的模样令她颇为伤感。



那天晚上,渊澄就陷入了昏迷。照顾他的村民及徒弟们想尽一切办法,老道士却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两天后,渊澄悄然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