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④井上晓海 十七岁 夏(2 / 2)



「你妈妈没生气吧?」



「如果出了什么事要跟我说哦。」



一读到讯息的瞬间,手指就擅自拨了棹的号码。棹立刻接起电话,听见我抽泣的声音吓了一跳,反覆说着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棹赶过来的时候,夏季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一片几乎沉入薄暮的群青色当中,响起脚踏车尖锐的煞车声。



「晓海。」



抬起视线,我看见汗流浃背的棹站在那里。出身都市的他,越过黑暗的山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光想到这里,我的情绪就直接溃堤,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棹听我说完事情经过,想了一会儿,说:「走吧。」



「去哪里?」



「去找你爸。我们去拜托他,让你上东京念大学。」



我大吃一惊,反射性摇了摇头。



「既然你妈不肯谈,那就只能找你爸了呀。」



「我不想依赖爸爸。」



现在这种最糟的状况就是爸爸造成的。



「不要依赖他没关系,利用他吧。」



不明白棹的意思,我眨着眼睛。



「这不是喜不喜欢、想不想去的问题。我们能使用的手牌本来就比别人少,拥有的一切都不能浪费,全都必须好好活用才行。」



棹边说边走向公车站,强硬地把我拉上恰好到站的环岛公车。和之前一样,我们并肩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



「写故事的时候,总会遇到讨厌的场面,想到要写它就痛苦,甚至写到肚子痛。可是不写那一段就无法往前推进,所以我总是相信故事过了这段绝对会变得更有趣,说服自己继续写下去。」



隔着公车车窗,棹望着一片漆黑的海。



「撑下去,晓海。」



牵着的手传来他紧握的力道。



高中毕业之后,棹就要到东京去,他的搭档尚人,还有照顾他们的编辑都在那里。那是棹靠着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的东西,不依靠双亲的力量、自力打造的栖身之处。在赢得这些之前,棹熬过了多少「讨厌的场面」?



「……嗯,我会努力。」



我回握棹的手。



抵达瞳子小姐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来到玄关应门的瞳子小姐一看见我苦恼的表情,什么也没问,就说了声「欢迎」领我们进门。分明和爸爸一样是造成现况的元凶之一,她放在肩上温暖的手却使我松了一口气。



看见我突然出现,爸爸显然动摇了,他想说什么似的张了张嘴,又看见我身边的棹,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可以继续升学,学费我会出。」



听我说完事情经过,爸爸一口答应下来。明明不想依赖他,我却安心地下意识叹了口气。



「可是,」爸爸说着,替自己倒了啤酒,「东京啊……那家伙也不容易,你不能选个能从岛上通勤的地方吗?」



虽然说得暧昧,但听得出他在担心妈妈,所以想劝我考虑一下能从家里通勤的大学。



──为什么要强迫小孩子替父母擦屁股?



我越想越莫名其妙。我的存在,只是替这个几乎全毁的「家庭」勉强维持轮廓的一个零件。我保持着正坐姿势,紧紧抓住大腿上的裙子,把布料都抓绉了。就在这片沉默越发沉重的时候……



「我会资助你。」



瞳子小姐开了口,爸爸大吃一惊。



「事情变成这样是我们的责任,既然你反对她上东京,说一旦去了东京就不替她出钱,那只能由我来出了。」



「我没说不出钱,只是要她再好好考虑一下。」



「都到了这个时期,已经没时间考虑了吧。」



瞳子小姐转向我。



「想去东京的话就去吧,学费和生活费由我们来出。」



「我不能收瞳子小姐的钱。」



「为什么呢?」



「妈妈不会允许的。」



「跟你妈妈没有关系。晓海,我们现在谈的是你的人生。」



「……可是……」



「晓海,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过活。」



「这样太任性了,是不被允许的。」



「不被谁允许?」



瞳子小姐间不容发地反问,我一时语塞。



「过自己的人生,需要获得谁的许可吗?」



岛上的岛民、世俗的目光。可是,即使得到那些人许可,我到底──



「要是顾虑别人而放弃重要的事物,事后可能后悔莫及哦,到时或许会把责任怪罪到那个人头上也不一定。但是从我的经验来说,无论怪罪谁也无法让你释怀,也无法因此获得救赎。没有谁会为你的人生负责任。」



瞳子小姐的话笔直贯穿我的胸膛。



「我有工作,也有一定的积蓄。当然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但有些时候确实是因为有钱,我才能够保有自由。比方说,我不必依存于任何人活下去,也不必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任何人的命令,这是很重要的。」



这我感同身受,是切身之痛了。我的将来正在被金钱左右,而我也明白妈妈之所以对爸爸如此执着,一部分也是因为经济上的问题。



「晓海的学费由我们来出,这样可以吧?」



瞳子小姐这么问爸爸。



「知道了、知道了,是我不好。」



爸爸道歉了,我好惊讶。爸爸在家就连伸手可得的东西都要叫妈妈去拿,大家家里的爸爸都是这样,我以为这很正常。然而现在的爸爸看起来却有点难为情,我第一次看见爸爸不是「父亲」的模样。



把爸爸变得不再是「爸爸」的瞳子小姐使我憎恨,同时却也无比羡慕。瞳子小姐能够自立,不依靠男人,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说难听点就是任性妄为,把我和妈妈的家搞得分崩离析。可是,我却被她这份任性妄为帮了一把,甚至对她的坚强怀抱几分憧憬。现在的我还无法消化这样的矛盾。



最后一班公车已经离站,爸爸又喝了啤酒,所以瞳子小姐开车送我们回家。在不久前停放脚踏车的公车站,棹先下了车。



「谢谢。」



棹低头道谢,瞳子小姐笑着挥手说「再见哦」,爸爸坐在副驾驶座,看也不看棹一眼。棹对后座的我比了个「跟上来」的手势,那一瞬间,我便打开门锁下了车。



「晓海,已经是晚上了。」



爸爸语气强硬地说,但我不听。



「瞳子小姐,谢谢你送我回家。」



「不客气,随时再过来玩哦。」



「晓海,都这么晚了还跟男生两个人独处──」



话说到一半,瞳子小姐开动了车子。



「小瞳,这样不行啦,快开回去。」



抛下爸爸的声音,瞳子小姐的车沿着夜晚的海岸线驶远。目送着车尾灯变得越来越小,我和棹同时喷笑出来。



「他叫她小瞳耶。」



我们相视而笑──大概吧。公车站的灯已经熄灭,周遭被夜色封锁。被剥夺的视觉令人安心,我扭曲了笑容,低下头来。我切身体会到,爸爸虽然是我爸爸,却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爸爸」了。



「我要去东京。」



仅仅凭借着棹在夜色中隐约浮现的白色运动鞋尖辨认方向,我喃喃对他说。



「念东京的大学,将来做想做的工作。」



想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找到目标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处在能够跨出脚步追求它的位置。我确实不放心把妈妈留在这里,但我不希望自己的立场像妈妈一样脆弱。有了钱就不必依附别人生活,不必勉强自己服从任何人──瞳子小姐说的话刺在我胸口,只要我还待在这座岛上,这根棘刺就无法拔除。



「就这样?」



棹这么问。我抬头看他,夜色太深,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想跟棹在一起。」



话还没说完,就被紧紧拥进怀里。



越过棹的肩膀,黑蓝色的夜空和比它更暗的、漆黑的大海铺展开来。今夜也风平浪静,连海涛声都听不见。无论睁开眼、闭上眼,侧耳聆听或是塞住耳朵,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岛上一向觉得理所当然的黑夜,此刻却莫名教人害怕。



从此以后,我会怎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