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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渊 ①井上晓海 二十六岁 冬(2 / 2)

「你听我说。都这个年纪了还跟青野分手,你要怎么办?所以妈妈才拼了命帮你祈祷,希望你可以跟青野复合──」



「说够了没!」



母亲全身一颤。不能发怒,生气会导致母亲的情绪不安定。我一向是这么忍过来的,却再也隐忍不住了。



「你要是为了我好,就不要多管闲事。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照顾你牺牲了多少机会?和棹的关系也是,要不是你生病,我早就去了东京,现在都跟棹结婚了。」



住口,不要再说了,但覆水难收,母亲已经跑出客厅。我无力去追,再确认了一次存摺,无论多看几次,几乎接近零的数字也没有改变。我强忍着想当场瘫坐下来的冲动,这时听见门口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我从窗户探出头,看见母亲正要开车出去。她长期服用安眠药,医生交代过她不能开车,我急急忙忙骑着脚踏车追出去。



骑到大马路上,我看见我家的车停在那里,极近处还停着一辆宅配货车。货车司机下了车,大步跑向我家的车。出车祸了。我扔下脚踏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



「妈妈!」



母亲双手仍然握着方向盘,浑身无力地趴伏在驾驶座上。



母亲被送上救护车,途中救护人员原本想把她送到岛上的医院,却遭到母亲激烈反抗。我不要去岛上的医院,她说,载我到今治,否则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前往今治的医院途中,我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反覆说着对不起。为什么我要道歉呢,明明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即使如此──



「拜托了,请借我四百万。」



我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瞳子小姐和父亲哑口无言。



母亲无视暂停号志冲出干道,双方车辆冲撞时撞坏了宅配运送中的部分包裹,光靠强制险的金额不足以支付对方车辆的修理费和货品赔偿金。母亲自己也因为未系安全带,胸骨严重撞伤而必须住院治疗。最糟的是,母亲不仅用掉了存款,还连信用卡额度也全都花在那些可疑的玻璃摆饰和符咒上了。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力回天。



「我很想帮你,但其实我们也才刚跟银行融资借了钱。」瞳子小姐说。



「融资?」



「我今年想在岛上开一间咖啡厅兼特产品店。最近很多人从外地搬来这里发展,观光客也变多了对吧?所以我一直想着,如果有个据点能串联各地的这些店家就好了。之前没跟你说,但最近,近距离工作对我来说也越来越辛苦了。」



「怎么了吗?」



「视力出了点状况,不太能过度用眼。」



「咦?」



瞳子小姐露出苦笑,起身说,我再去帮你泡一壶茶。父亲小声告诉我,她的视网膜出了问题,刺绣这种精细工作对眼睛来说负担太大了。



「真对不起,总是让你这么辛苦。」



父亲说着,向我低头致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两天,他们两人想办法凑了一百万圆借给我,还说不好意思只有这么多。



我也去拜托了亲戚,但他们一听说牵扯到宗教,便立刻回绝。大家都没有忘记濑尾婆婆当时闹出的骚动,我家的事情也会立刻传得人尽皆知吧。



周末,我搭公车到今治,前往母亲住院治疗中的医院。我家的车子还在送修,也得支付修理费用,家计捉襟见肘,我真心后悔没有加保汽车任意险。



「好想死一死算了。」



当我去探病,妈妈躺在病床上哭着这么说。



──想死的是我啊。



我勉强把这句呼之欲出的话反吞回去,难受得像要窒息。



探病回家路上,我作了个决定,到今治车站搭上往东京的深夜客运。撑着筋疲力竭的身体搭十二个小时的客运虽然辛苦,但钱能省下一点是一点。还是快点睡吧,我靠上椅背,睡意却迟迟不来。



隔天一早,我抵达涩谷。时间还太早,于是我走进附近的网咖,一躺下便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我转乘电车,前往棹的住处,站在我以为自己不会再造访第二次的大厦入口。



分手时我把钥匙留在饭店给他了,所以按了门牌号码呼叫棹。没有人接,棹是夜猫族,可能还在睡也不一定。我的心情像等待死刑的罪人,不知该说是延长了性命,还是拖长了恐惧,无论如何,迟早都要行刑。



「晓海?」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看见棹站在那里。



「……啊。」



我张口结舌。棹身边依偎着一个漂亮的女子,而棹看见我眨着眼睛。行刑时间终于到了,我握紧拳头。



「我需要跟你借钱,拜托你。」



我毫不解释便低头鞠躬,感受到棹的惊讶。



「这……总之你先进来吧?」



「在这里就可以了。求求你,请借我钱。」



我把头垂得更低,一阵沉默。视野中只看得见我们三人的脚,这时棹旁边的女鞋动了。叩、叩,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你需要多少?」



「三百万。」



「好。」



咦,我抬起脸。



「再把你的银行帐号和户名传给我吧。」



他答应得太快,开口拜托的我反而不知所措。



「你急着用钱吧?不用担心,我马上转过去。」



眼睛和鼻子一带泛起麻痹般的痛楚。



不想让他看见我哭泣的脸,我再一次低头鞠躬。



「我可以问你原因吗?」



我仍然弯着腰,摇了摇头。母亲沉迷宗教这种事,我说不出口。



「我知道了,没关系的。」



听见棹温柔的声音,眼泪快夺眶而出,我死命咬紧嘴唇。棹创作的漫画爆红之后,我训诫过他生活过得太挥霍、太不踏实,如今说过那种话的我,却仰仗着他的钱救急。没有比这更悲惨、更丢脸、更没面子的事了。



谢谢、对不起,我只能不断重复这两句话。当我逃也似的离开现场时,刚才和棹站在一起的女人映入视野。她倚在入口大厅的墙边操作手机,看也没看我一眼。感觉她和我截然相反,是独立自主的都会女性,一定能跟棹平起平坐,无话不谈吧。既然到家里来了,是他的恋人吗?明明是我自己主动提出分手,这样的想像却几乎将我击垮。



我在回程的深夜客运上把转帐资讯传给棹,在那之后便四处翻看无关紧要的网路新闻。我得用其他事物填满大脑,否则就连这一瞬间都活不下去。政治斗争、国际局势、名人丑闻,我卷动着这些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新闻,指尖滑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当红漫画家疑涉猥亵?男高中生惨遭狼爪。



漫画相关的报导我不想看。跳到下一页之前,「久住尚人」这个名字跃入眼帘。尚人?我战战兢兢地卷动内文,夸张的内容使我倒抽一口气。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骗人的。尚人一向正正经经地和他的恋人交往,简直认真过头了,真的不是什么误会吗?我用标题下去搜寻,搜寻结果最前面便是出版社的网站,上面记载着对读者的致歉,以及连载终止的消息。发布日期是几周前。



──为什么?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霎时间倒流。最近母亲出事占据了我所有的心思,而即使没发生这件事,我也因为不想思及棹的一切,把相关讯息都拒于门外。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在此时此刻才得知这个噩耗?浑然不知棹困难的处境,还跟他借了一大笔钱,自己的行为像一拳打在我的脸颊上。要是知道他的遭遇,我说什么都不会找他借钱,绝对、绝对不会倚靠他。



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毛毯里痛哭。原本下定决心不依靠别人、决定守住自己的自尊,如今这些全都被我亲手摧折殆尽,而且还是在最糟糕的时间点。



我这辈子再也无颜面对棹了,从紧咬的牙关漏出吱嘎声。



──即使只能积沙成塔,我也会还清借款。



──无论发生什么事、再怎么咬牙苦撑,也要把它还清。



隔天清早,我抵达今治,在速食店等到医院开放探病的时间。



我到病房跟母亲说了声「早」,母亲立刻胆怯地躲进被子。



「对不起、晓海,对不起,要是妈妈死掉就好了。」



听见她闷声反覆说着丧气话,我的情绪毫无动摇。



「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已经有办法了。」



隔着棉被,我拍抚她的背。母亲不停重复说着对不起,每一次我都回答她,你不用担心哦。过不久,母亲哭累便睡着了。「我妈妈就麻烦你们了。」我跟前来巡房的护理师说了一声,离开医院。



等着搭公车回岛上的期间,我告诉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许依靠任何人。自己的生活自己支撑,无论是妈妈还是其他所有事情,全都一肩扛起。再也不准说丧气话,有时间哭诉不如去赚钱,有时间擦眼泪,不如抬起脚再前进一步。你要坚强。



我搭上驶来的公车,没有回家,直接去拜访瞳子小姐。



「拜托了,请帮我介绍工作。」



我对着来玄关应门的瞳子小姐弯腰鞠躬。无论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做,只要能给我工作,要我下跪也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受伤的自尊只会碍事,钱赚多少都不够,我会继续到公司上班,同时接刺绣工作,不需要假日这种东西。



「你的神情不一样了哦。」



我仰望她,瞳子小姐粲然一笑。



「进来吧,我从适合的工作开始帮你介绍。」



鼻腔深处一阵酸楚,我往下腹使劲,憋住眼泪。



既然离不开这座岛,我只能在这里自立自强。这不是甜美天真的梦想,我只能不顾死活地抓紧所有机会,旁人的目光再无所谓。



我要在这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