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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井上晓海 三十岁 夏(2 / 2)



──我们各有各的欠缺,要不要和我一起互助合作?



──采取结婚的形式,我就能在经济上帮助你。



确实,我多数的不安和不满来自于金钱上的因素。可是,那我可以帮助北原老师什么呢?他和我结婚又能获得什么好处?



──我很害怕未来要一直孤单一个人活下去。



──老师你不是还有小结在吗?



──小孩归小孩,父母归父母。要是把小孩当作附属品,会酿成悲剧的。



他说得没错,我也是被卷入悲剧的其中一人。



──你不害怕独自活下去吗?



──我害怕。



这题我倒是答得干脆。公司和刺绣蜡烛两头烧,我才好不容易支撑起我和母亲两人的生活,但母亲无论如何都会先我一步离世。到了那时候,我会是几岁?做为女人已经年老色衰,做为一个人,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和储蓄。等着我的,说不定是独自度过中年到老年漫长的时间,没有任何保证的人生。身强体壮的时候还无所谓,一旦患上严重的疾病又该怎么办?届时我能忍受那种孤独吗?



老师会说我想太多吗?但那毫无疑问是我的现实。活着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潜伏着各种怪物──工作、结婚、生育、衰老、金钱。无力搏斗的我只能遮住双眼,蹲在原地。



──既然如此,要不要跟我一起生活?



这句话与爱情或热恋截然不同,却比什么都更能够拯救我。



同时我也心想,如果无论和谁、和什么东西都能结婚就好了。和男人、和女人、和宠物、和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即使理由不是出于恋爱,只要当事人同意,如果三个人、四个人也能一起结婚就好了。不能结婚也没关系,只要和结婚有着同等的保障就好。即使在户籍资料上不是配偶,也请让他们帮我签手术同意书,在我病危的时候放他们进病房。我希望能把遗产顺利转让给我想转让的人,希望婚后姓氏能自由选择,想变更姓氏的人就变更,不想变更的人也可以保持原状,希望除此之外数不清的麻烦、不讲理的规定统统消失。



──总之,我们就先当作是一起加入了互助会吧。



这个说法,像那一晚一样让我放松了肩膀。虽然一点也不浪漫,但目的明确,听起来莫名有点温暖,我很喜欢。我和北原老师加入了会员两名的互助会,约好在人生的路上彼此帮忙。



北原老师和棹完全不一样。我和棹之间是恋爱,我们年轻气盛,凡事不愿相让,无法彼此扶持。如果换成是现年三十岁的我又怎么样呢,有办法和他互相谦让、彼此照顾吗?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北原老师和棹位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因为永不重叠,所以互不冲突。棹仍像伸手不可及的星星,时时高挂在那里。



和北原老师结婚的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北原老师最近常在下班后顺便来我家,我们两人边吃晚餐,边讨论各种安排。



「我知道了,那我工作这边就先以原本的姓氏继续,户籍在今年内登记。」



「婚礼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觉得不用办也没关系。」



「真的吗,你是不是太客气了?我听说很多女生不见得在乎结不结婚,但一辈子总想穿一次婚纱看看,婚纱和结婚是两回事。」



「我好像不太有那方面的愿望。」



北原老师从餐桌对面仔细端详着我,确认过我一身T恤搭牛仔裤的随意打扮,理解似的点点头。和棹交往的时候,我为了和东京的女孩子竞争而努力打扮自己,但现在觉得衣着只要整洁、方便活动就好。我本来就不是爱漂亮的类型,北原老师也不修边幅得恰到好处,正好乐得轻松。



「那接下来就是住家了。要在我家生活的话,必须为你准备一间工作室才行。」



「咦,没关系的,特地腾出空间太不好意思了……」



「话不能这么说。既然你结婚之后打算专注于刺绣工作,要把它当成正职的话,必须有个可以专心工作的地方。这不只是为了你好,假如你在起居室忙工作,我和结也没办法好好放松。所以,我想还是有间工作室比较好。」



原来如此,这不是该客气的时候。北原老师是个在体贴与理性之间找到平衡点的人,这在共同生活上是很大的优点。



「看要使用空房间,还是在院子里盖一间别屋,你比较偏好哪一种?」



「这要不要和小结一起讨论过再决定?」



「好呀,敲定之后就请装潢公司来吧。」



一切都顺利得惊人。进展太顺利了,反而令我不安,不明白至今为止的停滞都是怎么回事。因为没有任何不满而感到不安,太愚蠢了。



八月,我、北原老师、小结三个人一起到今治参加烟火大会。小结念了松山的大学,说她将来想当公务员,理由是遇到突发事件还可以一个人活下去。



「小结,你想一个人生活吗?」



「没有耶。我只是希望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但不想孤单一个人。」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想也是,我露出苦笑。



「所以晓海姊和我爸也才会想结婚,对吧?」



在我们正式告知之前,小结就跟我们说了恭喜。



「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要是晓海姊是我的姊姊就好了,倒是没想到你会变成我妈妈。晓海姊,虽然我爸这副样子,还是请你多多关照了。」



小结向我弯腰行了个礼,我也回以一礼说,我才要请你们多多关照。



「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哪副样子啊。」



北原老师小声咕哝,我和小结一块笑了出来。这时,头顶上传来响亮的烟火声,所有人一同仰望夜空,欢呼声此起彼落。



「……好漂亮。」



望着在浓绀色夜空里炸开的大朵烟火,我喃喃这么说。仰头望向身旁,我对上北原老师的视线,他面带沉稳微笑,彷佛在说「是啊」。从烟火秀的中盘开始出现造型烟火,刚才那是鱼吗?应该是蝴蝶结吧?我们把脸凑在彼此耳边这么讨论着,小结偶尔回过头来,发出作势起哄的口哨声搧着团扇。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我和棹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只能分道扬镳,明明交往了那么久,却连烟火都不曾好好看过一次。不过是区区的烟火,这小事在我心中却难以抹灭。无论再怎么喜欢对方,有些人就是无法走在一起。内心浮现「命运」这个词,像个小女生一样的自己令我想笑。



「啊,是八朔大福。爸爸,买给我吃。」



看完烟火,我们逛着摊位时,小结停下脚步这么说。



「你是准备独立的大学生了,自己买。」



「小气鬼──」小结鼓起脸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摊位,回想起高中时曾经和棹一起去尾道约会的情景。



名产八朔大福不如传闻中好吃让我们笑了出来,不过来这里必喝的柠檬水确实很好喝,里头加了整颗柠檬果实,喝完嘴里留着好多种子。尾道拉面也很好吃,我们约好还要再来,结果之后再也没来过。



「你还好吗?」



「咦?」



「如果累了,我们先回车上吧。」



「没关系,我没事。」



和即将成为我丈夫和女儿的人并肩走在一起,回想起的却都是旧情人,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垂下视线,北原老师轻拍了拍我的背。



「有些事忘不掉,也不用勉强自己忘记哦。」



原来他都发现了,我焦急起来。我该找些借口比较好吗?可是我编的借口,一定马上就被北原老师识破了,既然这样──



「北原老师,你不会想起小结的生母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觉得只有我被看透不太公平。」



「这理由还真有意思。」北原老师笑着说:



「不久前,我在今治的超市看见她了。」



咦?我看向身旁,北原老师补充说,我觉得我看见了。



「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直在找她。」



意思是,北原老师一直把她放在心上,不存在足够「想起」的间隔。



苹果糖、刨冰、章鱼烧,在热闹的摊位和人群当中,我怀着孤单一人的心情往前走。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感到寂寞,我身边有个同样孤单的人。



「包含这方面在内,让我们彼此扶持吧。」



这话措手不及地说进我心里,我抬头看向北原老师。



「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到,我真的要跟北原老师结婚了。」



我唐突地有了实感。我心里还有棹,北原老师想着小结的母亲,我们各有思念的对象。在这个崇尚爱的宝贵、爱能拯救地球的世界,我们的爱却拯救不了任何东西,真要说起来,它更接近一种诅咒。我们都懂得这种痛苦,所以对彼此感到亲近,像看见同一条根系开出的另一朵花。这样的我们互相依靠、彼此扶持着活下去,感觉是如此理所当然。



「晓海──」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环顾四周,棹的母亲穿着淡紫色浴衣,从人群中跑来。「好久不见了──」我还在惊讶,她已经兴高采烈地拉起我的手。



「你过得好吗?这是几年没见了呀?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摇晃,我只能点头回应。



「你和棹分手几年了?我们家那个真是傻孩子,真抱歉啊,那孩子后来──」



我不想听。在我这么想的瞬间,话已经脱口而出。



「我要结婚了。」



我揽住站在斜后方的北原老师的手臂,把他推向前方说,就是这个人。



「咦?这不是棹高中时候的,呃……北原老师?要和晓海结婚呀?」



「好久不见。是的,没有错。」



听见北原老师的回答,棹的母亲「咦──」地发出惊诧的声音。



「是这样啊?哎呀──哎呀,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吵闹一阵之后,棹的母亲欠了欠身说,恭喜你们。



「我本来希望晓海嫁到我们家当棹的新娘子呢,不过这也是缘分吧。那孩子之前境遇也还算不错,只是……还是晓海你聪明。要幸福哦。」



我感觉像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棹的母亲没有恶意,但我明白,「聪明」这个词是「冷酷」下意识的代换。只从客观情况判断,外人难免觉得是我舍弃了前途不再光明的棹。



「果然还是公务员安定,很不错呀,女人就是得精明一点才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回以模棱两可的笑容。



「好了,别说那么多多余的话,跟人家说恭喜就好啦。」



在她身边的达也先生介入谈话。我说了声「好久不见」,低头致意,达也先生合掌回了我一个「抱歉」手势,棹的母亲一脸不解。



「哎呀,总之可喜可贺。我也会告诉棹的。」



我挂着笑容的嘴角抽了抽。明明是我主动告知了结婚的消息,却不禁希望她不要转达。棹原本还会不时传讯息来说希望跟我复合,但不知何时开始,类似的讯息也断绝了。现在,每个月返还的欠款已经是我和棹之间仅存的联系。但这一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我到底要跟棹说几次再见呢,我边想边感到好笑。原来我此时此刻也仍然喜欢着棹,喜欢得必须下定决心,一次又一次把再见说给自己听。在告知了和北原老师结婚的消息之后,我才认知到这点。



对我而言,爱并不呈现温柔的形状。请你一定要过得好、请你幸福、除了我以外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忘记我。爱和诅咒和祈祷是如此相似。